扣子真倒霉,团支部分派他去做大爷的转变工作。扣子夹着铺盖卷,心事重重地往村东走。夕阳已落在金岭后面多时了,最后一抹晚霞,映照在这张黝黑黝黑的脸上。这张睑,看上去最显眼的是鼻子,又圆又大,净肉。他心里一发急,鼻子上就泌出一层细小的汗珠,好象叫霜露打了一宿的蒜头。郡嘴唇倒也和鼻子相配,厚厚的,看就知道说话费劲儿。不过,一双眼睛倒是又黑又大,但也不精神,好象老在问别人:“怎么办?怎么办?”
谁知道怎么办?反正叫扣子去对付大爷,还不如叫小鸡去对付黄鼠狼呢!
团支书六儿才鬼哩!前些日子团支部开会,要帮助村里落后青年转变,一人包一个。开始时大家热情挺高,可是一提起大爷,就没人敢放声了。扣子想,“俺嘴笨,六儿会照顾俺的。”可是六儿偏偏把大爷分派给扣子。当时,就有人哧哧地笑;过后,他才晓过劲来:这叫破罐子破摔!反正大爷是没救了,团支部里,又数他这个副书记最没本事,两下一凑,凑个“互助组”,倒是挺有趣的。
这个大爷,是金岭村最了不起的人物。他是一九六九年下乡的知识青年,名叫吴大雁。大爷是他的外号,其实他才不过二十五、六岁。他一开口,就管自己叫大爷——“大爷给你放放血”,“大爷和你玩命”,“大爷……”别人呢?提到他也要说:“我的天,你怎么和大爷打交道呢?”一来二去,“大爷”这外号就叫开了。全公社都知道金岭村有个大爷。
扣子,嘴巴笨得象棉裤腰,就要去帮助这么一个人物。
前天赶集,扣子帮助过他了。扣子骑着自行车去赶集,遇到了步行的大爷。大爷“嗬”地叫了一声,两腿一跨,就骑在车后座上了。扣子没提防,车把手左扭右扭,好歹才骑稳了。不过,扣子心里很高兴,总算有个说话的机会了。扣子说话不带弯弯,吭吭哧哧地把问题摆出来了——
“大爷。”
“什么?”
“我想……”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我想……我想问问你,肯不肯变得好一些?……”
“你把脚提起来,搁在三角架上。”
“什……什么?”
“快点!”
大爷不耐烦了,踢了扣子一脚。扣子只好把脚踏缩起来。大爷在后面搂住扣子的腰,脚够着车踏子,猛劲儿登开了
“怎么样,伙计?大爷叫你坐坐摩托。”他说道,“嗬,闪开!老乡们吵摩托来啦!日本进口的摩托!”
赶集的老乡可叫这部“摩托”害苦了!小姑娘尖声叫。老大娘丢了鸡蛋小篓,老汉跌坐在大道边……扣子真是个好驾驶员!他用劲捏住车把多捏得手心痛,蒜头鼻土布满了汗珠;他的胳膊忽然变得那么灵活,左扭右闪,穿过了堆一堆的行人。凭良心说,以前,扣子可从没发现自己竟有如此高超的技术!自行车驶过一部拖拉机,扣子忽然感到车子轻快了。他回头一看,见车座上没人;再瞧瞧,却发现大爷已经坐在拖拉机后车斗里啦!
这就是扣子第一次帮助大爷的经过。
今天,家里打了炕,爷爷说!“扣子,你到饲养室去找个宿吧!”扣子一听找宿,脑子里转出主意来:“我到大爷那里借宿,怎么样?嗨,在一块儿住几天,还怕找不到机会谈心?……干了!”
现在,扣子就在往大爷家走。到底是害怕,越挨近那座破破烂烂的房子,扣子的脚步越慢,心脏好象一面货郎鼓,“扑棱扑棱”,响得震自己耳朵。那床单,从铺盖卷里溜出来,拖在地上,走三步两步,就绊一下脚,可扣子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绊他呢!
最后一抹晚霞也消失了。幽幽的夜色,将这个老实巴交的庄稼小伙子,裹得紧紧的。
二
大爷的家,坐落在村东头,三间瓦房,一座小院。过去,这里是生产队的仓库,一九六九年第一批知识青年下乡,大队就把他向安排在这里。八年过去了,知青们走的走,散的散,只剩大爷一个人守着这座破仓库。
扣子走到门前,望望门扣没上锁,知道大爷在家。可他还犹豫了半晌,才握住门环,轻轻碰了碰。
“谁?”
“我。”
“什么我?”
“我……啊,扣子!”
扣子小心翼翼地转开门绊,一脚踏进了小院。院子里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屋门口,有一点香烟火头一闪一亮的。扣子望着这亮光,好象看见大爷斜倚在门框上,两手抱在胸前,嘴角上叼着烟卷,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他。扣子感到脊梁骨凉飕飕的。
“你来干什么?”
“借个宿,嘿嘿。”
“借宿?”
“是啊,俺家打炕了,没场睡觉……”
“借宿?!”
“嗯,俺爷说了,三五天就垒好新炕……”
“借宿?!”
扣子不敢说了,只觉得心里怦怦乱跳。香烟红光亮了一下,又亮了一下,抽烟的人也不说话。过了许久,红光那里传来一阵奇怪的笑声——
“哼哼哼!嘿嘿嘿!啊哈哈哈!”
扣子真正害怕了!那笑声多瘆人呀,拖着长长的尾巴,在漆黑漆黑的天空中回荡。
“小子,对大爷说实话吧!又来帮助我,是吗?”
扣子老老实实地点着头:“团支部里分了工,叫我帮助你……”
“帮助我?嘻嘻……”大爷捏了捏扣子的下巴,流里流气地笑着,“帮助我?真好玩!”
“借宿也是真的!”扣子急急忙忙地补充道。
“管他真的假的,大爷收留你!”他把扣子的下巴往上一擢,扣子差点跌一交。
大爷走进屋,扣子跟在后面。刚一入门,扣子就被一阵恶暴味顶得脑门子发晕,这是烂菜帮、臭鱼刺、霉粮食混在一起散发出的味道。走了两步,又被什么东西绊了个踉跄,头往前一冲,正好撞在一只吊在半空的麻袋上……这时候,大爷在里屋点上灯了,总算有点光亮,扣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炕前。
大爷坐在炕上,舒舒坦坦地叉开两条腿,手里捏着半瓶酒,呼啦呼啦地晃着。他的眼睛乜斜着,一字一板地对扣子说:“你听着,小子,在大爷这儿住,得有点规矩。我和你约法三章!”
“这第一章,就是保守秘密。不管我做什么事情,你敢泄露出去一点,回家我就收拾你!”
扣子心说:答应这一条,我还算什么团干部?你要杀了人,我也给你保守秘密?不行,不行……“第二,少管闲事。回来你就睡,别看,别问,别说,听清了吧?”
扣子暗道:更差泡了,你叫我做你同伙得啦!
“怎么样?”
“可是……”
“什么可是!”
扣子一想:我要是不答应,他马上赶我走,说不定临走还揍我一顿,我还是完不成任务。不如先答应了他,以后再说。于是他点点头,说了声:“好。”
“第三条吗,手脚要勤快。你不是要帮助我吗?那就先帮我干点活。”
“好!”扣子这次回答得挺痛快。干活,这好说,扣子就爱干活。
“挑水去!”大爷更痛快,马上下了命令。
扣子挑着水桶,走出座小院。他心里说不出有多愉快。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春夜的空气多么新鲜啊!刚才,他多长的时间也没正正经经地吸一口气呢!他大步走着,水桶一摇一晃,发出“吱吱”的响声,听上去真舒服。扣子爱干活,一干活他就浑身舒坦,心上痛快。团支部光让他干活多好呢,偏偏派他和大爷打交道,真是!真是!
扣子挑完水,大爷已经躺下了。扣子刚待上炕歇歇,大爷又吩咐道:“你去锅灶拨拨火,我在那儿烤着个地瓜呢!”
扣子来到灶前,划了根火柴,找到了烧火棍。那是一根铁条,不知大爷从哪里偷来的。扣子伸手一抓烧火棍,“哇”地大叫一声,手指上烫起水泡来!大爷在炕上哈哈大笑,笑得真开心。原来,他趁扣子挑水的功夫,把铁条烧红了。等红色退去,他又骗扣子拨火,好烫他一下。这人心眼有多坏呀!
扣子坐在灶前,眼泪刷刷地流下来。他想:算了吧,明天找六儿交差吧,这工作是人就没法干!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上来了拗劲:为什么?他为什么这样对人?我就不信,他的心不是肉长的!我偏要看着他改了这些毛病!想着,他就使劲抹去眼泪,慢慢地站起来……
扣子在炕上躺下的时候,大爷正抱着酒瓶子喝酒。他把脸挨近扣子,喷着酒气问:“怎么样?到我这儿借宿还不错吧?”
扣子赌气地说:“嗯!”
“伙计,我这是帮你开开窍。打我这儿走出去,上哪你也吃不了亏!”说完,他咕咚喝了一大口酒。
扣子用力裹裹被子,闷声闷气地说:“我这人就不怕吃亏!”
大爷抱着酒瓶,睁大眼睛,瞪了他半天。
扣子却很快睡着了。
三
大爷真是个怪人。
扣子和他住在一起,常常被他的行为搞得莫名奇妙。比方说,大爷在墙上挂着个镜框,可偏偏反挂着,玻璃面朝里,木板底朝外。扣子趁大爷不在,翻过镜框来看看,只见里面镶着一张知青组合影的大照片,大爷蹲在中间,笑嘻嘻的,手勾着旁边一个知青的脖子,模样儿怪亲人的。那个知青扣子也认识,名叫高华,现在在公社当党委副书记,看样子,他们还是好朋友呢!可是,这么张照片,大爷为啥不亮出来呢?要说他不稀罕,为什么又不把它摘下来,干脆扔进火里烧了呢?扣子搞不懂,也不敢问,只好把它原样反挂在墙上。
扣子还发现,大爷好发议论,好谈人生哲学。谈起来头头是道,似乎很深刻,他也变了个人,挺有头脑的。有一次,扣子和大爷在街上走,看见两只狗在抢一块骨头,又咬又叫,闹得一团团狗毛满地打转转。大爷看了一会儿,一字一板地说,“这就叫利害冲突。人也一样。。他满脸严肃,俨然是个哲学家。可是,一会儿他的脸涨红了,红得发紫,疯狂地朝狗们冲去,叉踢又嚷:“滚!滚!”两只狗夹起尾巴就跑,大爷咆哮着追了两步,抓起块石头朝狗扔去……
还有一次,扣子帮大爷在门口垛草。不远处的场院上,两个孩子在争什么东西,大的得了手。把小的推倒在地上,转身就跑。小的哇哇地哭着,爬起来便追。大爷的脸又涨红了,有几分义愤填膺地说:“看,这就叫弱肉强食!”大孩子朝这边跑来,扣子真担心大爷做出什么强烈反应来。不料,大爷一把抱起孩子,在他脸蛋上直亲,口中喃喃道:“快逃,快逃!”然后,放下孩子,看他一溜烟跑了。那个小的追过来,大爷又一把抱起他,在他满是鼻涕的小脸上亲了两口,道:“快追,快追!”孩子们都跑了,大爷哈哈大笑,开心极了……
老实说,这几件事真把扣子闹懵了。这大爷到底是啥玩意儿?他不象人们想象的那样,是个地道的坏蛋、无赖,可又肯定不是个好人!扣子不象以前样怕他了,可是更觉得他高深莫测,摸不着,碰不到。扣子琢磨不透,也动不了那份脑筋,干脆拿定主意:“得,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我就对你好,怎么样?一块石头在怀里瑞三年,还有些温和气儿,咱人心换人心多还怕你越变越坏?”
扣子就这么做了。他帮大爷洗衣服、收拾家、理发、做饭……连家里包饺子,也端两碗给大爷尝尝。这么做,还真有点用,大爷对扣子亲热了,有时候好象还挺受感动。终于,有天晚上,大爷趴在扣子耳边说:“你对我一片苦心,真把我感动了!明天我要做一件事情,报答报答你……”
这几话,撩得扣子一夜没睡实在。他做梦也在猜大爷要做什么事情;给五保户挑水?帮共青团义务植树?……总之,他一定会象小学生学雷锋那样,做一件好事。难得,难得,扣子总算好人得好报,没白费一番心思。”
第二天,扣子推了一头晌粪。收工回来,就见大爷在道旁等着,他向扣子招招手,领头往村后走去。走到一块菜园子旁,大爷说:“你在这儿等着,别过来……一会儿,我做的事你就都看见了!”
大爷走了,扣子在菜园边上傻等。他看见大爷走到住在村后的田大妈家门口,朝四下张望。田大妈门前有一棵杏树,几只母鸡在树下晒太阳,又刨又啄的,很安闲。大爷蹲下来了。唤鸡,逗鸡。忽然,他熟练、迅速地提起鸡来。扣子一看,知道没好事,大爷在村里偷鸡摸狗是出名的。他赶紧往田大妈家跑。可是大爷手脚麻利,等扣子赶到,大爷已经溜到旁边一条小胡同里去了。再看看,几只母鸡在田大妈门前排成一排,鸡头都被大爷用什么法别到翅膀底下去了,没头没爪,变成一只只毛团团了。
这工夫,在屋里听见动静的田大妈走了出来,厎头看见“无头鸡”,她一腚坐在门坎上,拖着哭腔嚷起来:“啊呀我的鸡!我的鸡呀——”
大爷好象从地里冒出来似的,站在田大妈面前,装模作样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田大妈指着鸡道:“转眼的工夫,鸡都得怪病啦!”
大爷双手插在裤袋里,歪着头打量鸡,嘴上轻巧地说:“小毛病,好修理!”接着,他提腿踢鸡,脚尖一挑,一只母鸡就跳起来,咯咯地叫着跑了。再踢,又跑了一只。田大妈看着母鸡的“复活”,惊得目瞪口呆。转眼的工夫,鸡跑得四散,大爷哈哈地大笑起来。
田大妈这才晓过劲来,愠怒地瞅着大爷说,“你这是……”
大爷赶快接过话头,谦虚地说:“这是我应该做的!”说完,他刷地一个转身,扬长而去。
扣子一直站在旁边发呆,他震惊,愤怒,一时反不过劲来。他知道,大爷是故意嘲弄他,这种嘲弄比烫手的烧火棍更叫扣子伤心!大爷走远了,他才猛醒过来,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追了上去。
“你,你这是干什么?”扣子在大爷身后叫道,他的眼睛都气红了。
大爷转回头,冷冷地盯着扣子。半天,他才用那种“哲学家”口吻一字一板地对扣子说:“记住,什么时候也别相信别人!”
大爷走了。他那句格言却使扣子站立在原地,久久没有挪动。
四
金岭村头有一条小河,明净,清澈,一眼可见河底的金沙和卵石。夕阳西沉,斑斓的晚霞落在河面上,把小河装饰得更加美丽、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