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着一根乌亮的扁磨棍儿,不停地推呀推呀,随着他有力的脚步和均匀的气喘,石磨便很有节奏地响了起来。
晒得酥焦的粮食粒儿,在磨眼里“嘎巴嘎巴”地叫着,不多一会儿,几经修补的磨台上便斩渐隆起一圈儿金色或银色的小山。
日头在天上转圈儿,他在磨道里转圈儿。不知是日头赶他,还是他赶日头,反正赶着赶着:天晌了——推完玉米了;天黑了——推完小麦了;他老了——日子流逝了……
就这样,从八九岁能帮着娘推磨算起,他至少走了两万多里路。走这么长的路啊,他并没有走卫闯京,更没有见过半点奇山秀水。整整半个世纪了,他走的路差不多全铺在他家里间的磨道上!
他是一个瞎子。
“爹,歇歇吧!”儿媳妇甜丝丝地叫道。
他抹把脸上的热汗,闷声答道:“别说啦。趁着我还能干,省一个是一个……”停了停,他又高声补上一向,“我试着机器磨的面还不如推的好吃呢!”
小孙子也跑进里间,嚷道:“爷爷,你累了吧,让我推推,让我推推!”
“不用。”他故意挺挺身子,话语里充满了自信,小孩身子骨嫩,推磨爱头晕!我别的不如人,转圈儿倒有功夫;我不缺耐性,有劲儿也使得上……”
娘儿俩出屋去了,旧门帘又挡住了这间安着石磨的黑屋。可是,他心里不自在,他觉得儿子还在屋里,靠墙根站着,默默地瞅他推磨。他感到这目光的冷峻。儿子在等——等他磨尽最后的耐心,等他用完最后的力气——等着折磨!你等吧!他挺起胸膛,稳稳地迈开步子向前走,两只手将乌亮的柞木磨棍儿握得很紧很紧……
“——呜,呜——呜……”石磨低沉地吟唱着。黑暗的里间,只有登高老汉一个人在推磨。被草棚挡着的窗户,透进一点点光亮来。当登高老汉的脸转向窗户那面时,这光亮便照见一种庄重、崇高的神情。看见这种神情,你便会觉得看见了人类的尊严!
屋子太暗了,但瞎子是不嫌暗的。
登高老汉爱听山。
柳泊坐落在山脚下,村前一片泊地,往南有一条水清滩阔的沙河,再往南又是连绵的群山。这种两列山脉夹着一条狭长的平原的地形,胶东叫做“夼”。前后都是山,山不太高,属典型的北方丘陵。山上长着马尾松、柞树、刺槐,都不高大。向阳坡大都筑了梯田,乱石宝成齐崭崭的地堰,好似道道城墙。有些泥土肥沃的山坡,还种上了果树,苹果居多,矮矮的,相。枝厚叶铺开好大一片,整个山坡就变得浓绿起来。这里的山总有点人间烟火的味道。
瞎子老汉爰夜里上山。推了一天磨,很累。吃过晚饭,他独自出门去。他只带一根长烟袋,连探路的棍子也不用。不知为什么,他讨厌瞎子拿着棍子点点戳戳。一年四季,除了冻掉耳朵的腊月天外,他总是赤着脚。脚掌的老皮很厚,居然能把路上杏大的石头踩出火星来。他不穿鞋的秘密人们都猜不到,直说他穷省,至埋怨他给儿女丢丑。岂知老登高的脚趾头是他的“眼”,常走的路上的每块石板、沟坎,都通过脚趾的触觉传到大脑,使他获得走到某个角落的准确判断。起初,儿媳不理解这阜奥妙,硬逼着他穿上一双早已做好的圆口布鞋挑水。老登高拗不过她的苦劝,儿媳的孝心打动了他,只好穿上。结果,瞎子登高的双脚失去了“眼”,走到井台上,只多挪了半步,竟掉在井里,亏得井台上洗菜的妇女多,齐打呼地伸下担杖,把他拖了上来……他曾跌过无数次交子,脚背和小腿杆上疤痕累累,但他终于不用棍子了,象所有的人一样,把腰挺得很直。他走路很慢,习惯侧着身子和脑袋,让一只耳朵朝前。长年的瞎子生活练出一副超人的听觉。他听风,根据时令特点能在迷途上很快地辨出方向。他能从嘈杂的声音中筛选出熟人的语韵儿,老远就能和人打招呼。他更能从寂静空旷的山野里听到一般人听不到的声音,有时听得津津有味,竟然忘了回家吃饭,忘了雨湿衣裳、雪满两肩。
他就这么走着,慢慢地走着,每步都仿佛沉思着迈出,显得过分地持重,黑暗里,村里人凭这走路的姿态就能认出他来,尊敬地招呼道:“是登高爷吗?”他的胸腔里发出一声沉重的答应:“呣——”就象他迈出的脚步一样。
在没有月亮的夜晚,山里格外寂静。大山变成浓墨般的黑影,沉沉地向你压来。偶尔,你面前忽然出现一棵大树,好象一个巨人猛地站了起来,枝丫如张开的臂膀在空中抓挠有什么。再走几步,山道旁又有一块山岩,诡谲地蹲伏着,好象是谋算着猎物的怪兽……黑暗别有一种魅力,它使山里充满了神秘。可是,你不禁要奇怪了:这么黑的夜晚,怎么什么都看得清呢?你不觉往遥远的天空望去,那是更深邃、更玄奥的黑暗,但在这无尽的黑暗里,却透出一种淡淡的模糊的光。你几乎觉察不出这种光,只有当茫茫的夜色衬托出巨人般的树、怪兽般的石,只有当浓墨般的群山在天幕上勾出一幅朦胧的剪影,你才感到光亮的存在。老人说,这是天光,无论怎样的黑夜,天总是有光的。于是有了这样的山景。或许,天光正是山中的神秘所在。你在山路上慢慢地走,整个地溶浸在天光里,默默地感受着邧种神秘;你的心渐渐沉下去,沉得很深很深你什么都不想,却又什么都想多冥冥中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登高老汉来到一块屋脊般的巨石上,坐好,装上一袋烟,“吧嗒吧嗒”地抽起来。他心中总有样一幅黑夜的山因此也有了那样一种心境。他默默地想心事。他有多有时简直沉重得没道理:在别人看来幸福的事,他却觉得不幸!他有他的想法,而且想得很深,你有什么办法呢?
现在他的心事是:儿子要拆磨!
这两年光景好起来,家里盖起五间大瓦房。他们终于要搬出住了几十年的老屋了。命运做出奇妙的安排,儿子在大队磨房工作,爷儿俩都磨粮食,不过儿子使用的是机器,父亲使用的是石磨。儿子承包了大队的柴油机、粉面机,还打算在老屋里开个磨坊。石磨自然要拆除。这年头总是老东西让位。事情办得成,他们家可能成为万元户。老登高知道这是好事,而且是势在必行的好事,但却无端地感到痛苦,荏至隐隐地感到一种压力。他不去争辩什么,只是固执地沉默着,推磨,推磨……家里人也不说什么,耐心地等着,等着……
有一天,儿子突然发火了,把东西摔得乒乓响。媳妇你怎么了?”儿子闷闷地说:“怎么了?你不长耳朵吗?”登高老汉在里间竖起耳朵,听着。“街上人说咱不孝,挣了多少钱,还把爹当老驴使唤!”媳妇急忙跺跺脚多全家又陷入窒息般的沉默。
老驴?!
少家教的儿子!但岂止是儿子,现在的人都这样想事情:推磨就必是“老驴”。谁去探索生活的意义呢?谁去想推磨对于登高老汉意味着什么呢?一个老人,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人,并且眼瞎了,这是一种怎样的不公平啊!
黑色的山,黑色的树,黑色的石头,沉浸在无边无际的黑夜中……
他听着。山里总有响动:草丛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但不是狐狸走动,也不是山风吹过,好象是章自己弄出的声响。太阳暴晒了一天,草叶儿软了;夜里,露水一打,草叶儿舒展起来,梗儿一挺,便象人的骨头似的响了一下。露水不象雨水那样打来,它是一片水汽,在树梢、草叶旁缭绕着,然后轻轻沾在长满绒毛的叶片上。这很象冬天在玻璃上呵气。呵了一口,再呵一口,久了,玻璃上便有了一片水珠。水珠滚成团挂在叶尖尖上不肯下去,坠得叶儿屈服了,弯下去,弯下去,终于落下一颗露珠。露珠落地几乎没有声响,却又有那样一种奇微的动静。突然,树林里“咔”的一声,是一根挺粗的枯枝折断了。谁也搞不清枯枝是怎么断的,本来好好地挺着,忽然间,最后的寿限到来,它便大叫一声,断了。在他坐着的那块屋脊般的巨石一旁,有一片水湾,那里时而也发出神奇的响声;还有石头从山坡上滚下来,哗哗啦啦的,仿佛是山鬼走过……
他听着。他走进了外部世界的深处。在这同时,总有些往事在脑海里叠印出来,帮助他感觉着周围所有生命的开始、运动、结束——这,都有声音
不知怎么搞的,那天他从门前的碾盘上摔下来,并没什么戳坏眼睛,他却一天天看不见了。阴阳先生说:他的屋不好住,左青龙(一眼水井),右白虎(一个碾台)多是风水管的。爹就卖了房子,在村东盖了住到今日的老屋。那年,他四岁。
“娘,我眼前为啥那么黑啊?是仙姑奶奶给我捂上眼罩了吗?几时能摘去呢?是家庙里教书先生给我眼里洒上墨汁了吗?几时能洗去?是老鸹嫌我老吓唬它,用翅膀把我眼珠儿扇黑了吗?我再不吓唬它还不行吗?……老那么黑,日头哪去了?”
“好孩子,你就听吧,用耳朵听……”娘哽咽着教他。
娘在推磨。石磨发出“呜——呜”的声响,在哭。小登高赤着脚摸着磨合,帮娘推磨。他用一根绳子套在肩上,用力拉,象一头小驴。那时他八岁了,从此卧没走出廊道。
“给你找了个先生,你去学唱唱儿,学弾弦子,长大了混口饭吃。”爹为他安排了未来。
夜里,村上来了瞎子,在场院里挂起大马灯。小登高挤在大人堆里,听瞎干把三弦、胡琴拨弄出奇妙的声响。这是山村的一个欢乐的夜晚,人们争论看哪个瞎子唱得好,姑娘、媳妇偏爱个年轻的瞎子,老汉们却认定有点名气的老瞎子唱得带味儿。他们你唱一段,我唱一段,有老戏,也有新编地方小调儿。小登高听不懂,却羞得都好听。人们时而开怀大笑,时而闷声叹息。忽然,站在登高身边的二位年轻的婶子哭起来,眼泪无声地、大颗大颗地落在他的头发上。他心里酸酸的,往后,他也要去唱了……
夜深了,女人和孩子都回家了,只剩下男人,粗鲁、强壮的男人。他们大声叫嚷,“妈的,来点荤的!把看家的家伙拿出来!”瞎子们把乐器一停,翻动着难看的白眼珠,无声地笑着,把小锣底儿朝下伸出去,有人便慷慨地、笑骂着把铜钱扔进去。铜钱砸得小锣叮叮当当地响,瞎子们满足地换了一种调子,怪声怪气的,却很好听,也好懂,有时干脆用白话说。小登高听明白了,他们在唱瞎子的故事:有一对瞎子夫妻,住在破庙里,要饭度日。他们只有一条裤子,男的穿着出去要饭,女的就插上庙门睡觉。他们有一个暗号,男人回来,就在窗前用舌头顶往上颚,发出“嘚嘚”的声响,女人便下炕把庙门打开……(“真有穷点子!”“那瞎娘们光着腚来开门呢!”)有一天,几个流氓知道这暗号了,就起了歹心,跑到窗下“嘚嘚”地弹舌头。瞎女人只当是丈夫回来了,就开了庙门……(“好嘛,跑不了她啦!”“她还当是她丈夫呢!”“嗨,眼瞎嘛,就赚她这份便宜!”)小登高吃惊地听着,听着流氓们残暴的行为,听着瞎子们淫荡地描绘着和他们同样不幸的女人的遭遇,听着男人们沮野地污辱着故事里的瞎子、说书的瞎子、天下所有的瞎子!……
“他们为什么还往下唱?”小登高困惑地想着。他听不下去了,眼窝里渗出泪来。他独自回家去。他心里感受到一种难以描述的东西——瞎子的下贱,人的下贱!“为什么……还往下唱?”
于是,他选择了推磨。爹揍他,老粗的棍子打断好几根,他还是往磨道里跑。
登高长成这样一条汉子:个子很高,背有点驼,走路腿老爱往左边撇(这是常年推磨所引起的畸形)。红脸膛,头发硬得象板刷,永远沉默着。他打过几次架:无赖汉欺侮瞎子,耍笑他,踢他,推他,他呆呆地站着,并不招架,两只胳膊慢慢攒劲儿,拳头攥得“嘎巴”晌。突然,他伸臂抓到了对方的胳臂,猛地往怀里一拉,铁棍般的拐肘紧紧钳住对方的脖子,张开大口残忍地在他头上、脸上、脖子上乱咬乱啃多胸膛里还发出吓人的“呜噜呜噜”的声响。等到在场的人全朴上去,扯开他的臂膀,那满脸是血的无赖便如一条口袋“咕咚”瘫在地上。从此,没人敢惹他,调皮的野孩子也不敢。他证实了乡间一种说法:瞎子打架下死力。那时,他就尝试着扔掉棍子,一次一次地跌交,却又一次一次地爬起来,慢慢向前走。他还挑水。走到井旁,伸出赤脚一点一点往前探,踩住井沿了,便牢牢地站稳,用担杖钩儿放下水筲,很有把握地一摆,将水灌满,再步一探地把水挑回家。他做事情从不要人帮忙。
他为全村人推磨。胶东山区数地瓜干出名。每逢秋天,西北风“吱喽”响了,妇女们就将地瓜打成片片,漫山遍野地摆着晒,远看好似下了一场大雪。这是主粮,吃白面成为奢侈。上顿下顿净吃地瓜干,肚子里就会“煮酒”,心口烧得慌,外地人受不了。这一带农民都有个特别健壮的肚子,仿佛老天爷故意安排的一般。巧妇们还能“粗粮细做”:把地瓜干轧碎,搀进筋骨草皮,磨成面儿,这样就可以烙饼、包饺子、擀面条,做出花花样样的饭来。谁也离不开石磨,可以说,石磨成了主妇们眼里一件必不可少的“家具”了。因此,登高也显得重要起来,人们都来找他,话儿说得软和好听。他推磨从不收钱,别人就抽空帮他种种地,逢年过节给他送两把鸡蛋。这种古老淳朴的交换方式,一直是他获取报酬的唯一途径。很难计算出他付出的多,还是得到的多。但有一条最重要:他赢得了人们的尊重!在这个小小的山村里,两扇石磨使他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生活着,存在着。
怎样估量石磨对于他的意义呢?
终于,搬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