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局动荡，人与猴子的战争刚刚结束，人与人争夺黄金的战争又打响了。小学教师梁晨连一只猴子的事情都不能如愿办好，对于人与人之间的争斗，更加无能为力。在炸药包把村子的街道炸出大坑的爆炸声里，他拼命讲课，让小学生的心灵拒绝炮烟侵蚀，不被碎石壅塞。他恨不能让一节课的时间，从早晨一直延长到夜晚，只要一下课，他就不敢保证，战争的声浪不往小学生耳朵里灌了，小学生加入呐喊，他也管不住。只有总部大楼跟前雕像的雕工，不受黄金大战的影响，就在炸药包把街道炸出坑来的时候，他们也没有停工，锤錾的叮当声顽强地穿透严密的棚布，不息地传出来。与其说他们能够忍住，不为世风所动，倒不如说他们失去了关心人间事务的自由，无可奈何，棚子门口警戒的治安员，在黄金大战最激烈的时刻，也没有离开，两个雕工只有在石头上用力，才能平息心上的躁动。他们秘密雕刻，人能够听见，不能看见，没有人知道他们雕的是人是兽。好多地方正在把飞禽走兽雕得比真物还大，立在城市和乡村显要的位置，成为新的图腾。金崮林家的图腾会是什么，没有人能够猜到，它的历史中生不出可能预见的胚胎。看了大棚子门口严密的警戒，梁晨常常会想起另一处戒备森严的地方。在他读书的学院东面，有一座大山，有一条路从上山的路口岔出去，伸向了一个山凹。星期天他和同学上山，刚一拐上那条岔道，一个小兵从树丛中钻出，把他们拦住，不让通行，说前面是军事禁地。小兵肩上没有挎着带刺刀的枪械，像前面山洼里分外葱绿茂密的树木一样，是和平模样，你根本想不到，大山的深处也许就藏了导弹。金崮林家雕像的棚子门口，警戒的治安员白天黑夜都带着武器，黑色警棒吊在穿黑裤子的屁股旁边，看上去，比军事禁地的小兵警戒的目标更重要，更让人害怕，能打赢二十场唐王征东那样的战争。
公元六世纪，唐王李世民东征高丽，途经此地，安营扎寨，准备住两夜，再从东面的海口渡海打仗。北风强劲，营门口架不住唐王的大旗，大旗刚一树起，旗杆就被大风吹断了。大将张亮害愁找不到架旗的地方，想叫大唐皇帝下一道圣旨，命老天爷停风。李世民用马鞭一指南面的大山，叫张亮到山顶架旗。南山很远，张亮看不见山上刮风的样子，他没有听见皇帝向老天爷下旨，就断定山上的风会更大。李世民说，山上没有风，你看山顶坐着下棋的两个老头，白胡子一动不动。张亮看不见山上下棋的老头，他只知道山叫下棋山。大将张亮打马上山，命十八个士兵抬了旗杆，一个兵拿了大旗。到了山顶，他依然没有看见下棋的老头，他自己的胡子尚短，看不出胡子有没有风吹。他命士兵架旗试验，树起来的旗杆，比十八个抬它的人接起来还高，大旗却飘不起来。大将张亮没有佩服皇帝的眼力能看见没有影的老头下棋，他相信，皇帝是用假话骗他，趁他打马上山的时候，偷偷地给老天爷下了一道停风的圣旨，皇帝跟天上的对话，不允许凡人听见。
其实，凡人跟老天爷的对话一直在秘密进行，他们只不过采用的方式跟皇帝不同罢了。皇帝是用假话把手下的大将骗开，给老天爷下一道圣旨，凡人是跪下去祈求老天爷，帮助实现他们的愿望。他们跟上天的对话更真诚，有时候用一点贿赂的小手段，也只是表明，他们想要实现的愿望实在太强烈，并没有欺骗。这样的对话往往发生在夜间，不仅因为夜里能够比较容易地避开一些耳目，也因为到了夜里，老天爷不再经常打盹儿，能听见凡人的祈求；谁都知道，老天爷越是太阳亮华华的时候，他越容易打盹儿，听不见凡人的呼叫。金崮林家，这样的一次对话也是在夜里发生了，等到大家发现，说话的人已经走了，留下了一堆纸灰和一个纸人，纸人的心口扎了钢针。
凭纸灰的余温，无法断定它烧化的准确时间。治安主任郭才抓起一把来握握，握碎的纸灰从他少了一根指头的缝隙往外漏，他说还热，这只能说明他自己的心里发烧罢了。夜里发生的每一次凡人与上天的对话，只要治安主任没有听见，他就想再剁断自己的一根指头。纸灰显然是凡人贿赂上天的证据，凭证据却抓不到行贿的人。行贿人机警敏捷，居然躲过了两架探照灯的搜查照射，也躲过了巡逻队彻夜不止的巡逻。奇怪的是，巡逻队居然没有发现冥资燃烧的火光。或许行贿人会用衣服的大襟把火光遮住，可是那样焚烧，躲过了巡逻队的眼睛，远在九重天外的老天爷也会看不见，烧了也是白烧。纸人的心口扎了钢针，显然是行贿人的愿望，锐利的大针从心口窝扎进去，从后背穿出来，需要比天高比地厚的深仇大恨，才会下手这么狠，想不出什么人心中会埋下这么多仇恨。谁都明白，要是能知道被钢针扎透的那个人是谁，顺藤摸瓜，好比去抓打牌的对手，也能把下手的人找出来。巨大的困难接踵而来，看纸人的模样，找不出一个相像的人来，它也就是一件普普通通的民间艺术品，纸扎的衣服里装了稻草，用同样的稻草勒出脖子和头的形状，用墨笔画了眉眼。作者显然缺乏雕工的精湛技术，不能够雕什么像什么。说实在的，看了那傻瓜似的纸人模样，要不是事关严肃，好多人都要忍不住笑出来了。困惑重重，疑虑纷纷，没有人能把钢针扎透的人认出来。老总安得林也被惊动，来到了现场，他也照样认不出来。铁幕封住一样的现场，因为来了安得林，更加紧张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治安主任郭才说出一句话，让人透过了一口气，他打破沉闷紧张，突然说：
“我认出来了。”
副总郭立志不喘气地问他：“是谁？”
郭才把手指向安得林：“就是咱老总嘛。”
所有人的目光刷地投向安得林，像一齐掷出无数钢针，安得林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郭立志朝着郭才大喝：“你胡说！”
郭才的声音更大：“这是谁都知道的，不会是别人！”
郭立志又喝一声“你胡说”，却想不出别的话来，推翻郭才的断言。
一个女人的声音像莺啼，在最合适的时候鸣叫，帮助副总，把治安主任的断言推翻，她说：
“才不会是咱老总呢。”
她只向安得林瞥去一眼，就不再看他了。她像千娇百媚的小旦，回眸一瞥叫一声板，接下来大唱，只面对看戏的人，可是她心里明白，安得林会一直听她唱。她唱一段快板，情势紧急情绪激昂，不容她慢条斯理，把一个字的拖腔拉直了扭弯再拉直，一直拖得人家不耐烦。她口齿伶俐，字正腔圆，节奏顿挫，灵舌翻转，能让人听清她唱出的每一个音符。她的演唱，像很久以前大家经常会听到的一种报告，就是忆苦思甜，她却不用大锅熬一些地瓜叶，叫大家吃苦，她只是历数没有金子的年月，每一个人都会经历的穷苦，听上去好像她经历了沧桑，其实谁都知道，她嫁到金崮林家之际，三老会已经在讨论修建新型厕所了。她不把黄金建筑的生活跟厕所联系起来，她有更干净的东西让大家品味，大旗山上即将建起动物园，就是最现成的例子。她问大家，整个三河县，整个半岛省，整个全中国，有哪一个村子建起了动物园？没有人能够回答。其实她完全不需要什么人来回答，她也不让大家思考，动物园的最基本动物，那只短尾巴猴子是怎样跑走了，又抓回来。饮水思源，最直接的答案她一口气说下来，她不用好看但却无力的兰花指，伸一根利指，劲俏地指向胸口扎了钢针的纸人，说：
“就这样，他怎么能会是咱老总呢？”
她紧接着又斩钉截铁地下一个结论：“一千个不是一万个不是！”
她的语气太坚定了，态度太强硬了，不仅治安主任郭才想不出什么理由来反驳她，连副总郭立志也说不出什么话来赞同她。说实在的，跟她一泻千里的大唱比起来，郭立志做了多年的思想，充其量只是小丑的两句念白罢了，她才是思想的天才，天生适合做思想。在她的大唱中，安得林脸色变红，不再是纸人一样的颜色，倒像是没有经验的男人见了大胆的女人害羞了。安得林只向她匆匆地看了一眼，没有看清她脸上的茸毛像金子一样发亮，也没有看清她长了十七岁男人一样淡淡的小胡子，就分开人群走了。
此时，安得林还不知道她叫孙玉娇，是矿井里的小工头郭宝贵的媳妇，三个月前嫁到了金崮林家。
面试
结婚之类的工作，属郭立志分管，老总安得林不知道女人的姓名也是应该的，他要知道，那是以后的事情。女人嫁到金崮林家来，像嫁到另一个国家，签证需要郭立志颁发。好多人完全具备了做新娘的资格，因为过不了郭立志的关口，便被拒于金崮林家大门之外了。郭立志倒不行施医生的职权，逼非处女修复处女膜作假，他是做主考，让考生通不过。好多人通过了面试，却在笔试的关口败下阵来，她们真的答不出那些题目。金崮林家的村规民约绝不像穷村子那样，只是简单的几条，用标语纸写出来，贴在村委办公室的墙上。金崮林家还需要再造六座办公大楼，才能有足够多的墙壁，把所有的村规民约全部贴上。如此浩繁的村规民约，就是意图嫁到金崮林家来的姑娘需要面对的考试题目，面试和笔试的考题全部出自其中。副总郭立志并不故意为难大家，只要金崮林家达到婚龄的男性公民按照规定，提出申请，报上了女方姓名，郭立志就把教材发下，是一本印得很大很厚的书，内容涉及政治、经济、文化和卫生，从婚丧嫁娶到养猪喂鸡，无所不包。好多人没看具体内容，就在厚厚的大书面前退却了。有那些生性多疑的姑娘，不相信这样的考试科目会出自村一级政府的头脑，怀疑是男方变了卦，故意找一个借口为难她，就赌气把大书撕掉，无论里面包容的是文化还是政治，统统扔进猪圈里让猪糟践，发誓永远不嫁这样的村子，铮铮断言，有坏男人的村子，踏着金子上炕也是凉的。有勇敢一些的姑娘，不肯在纸筑的关隘前认输，拼命应试，她们绝没有想到，一个考官监视一个考生的考场，根本不能让你的智力正常发挥。没有那么多考生一起来参加考试，一个人坐在一张桌子的后头，能听见另一个人在对面喘气，喘气不如女考生粗的，就是副总郭立志本人。近在咫尺，寸步不离，你会把养猪的规定答成了养鸡的，罚款项目也会答错。村规民约中规定，家中存放现金超过了５００元，如果被盗，报案的话，不但不解决，还要罚款５００元。你忘记了，这是报喜不报忧的最基本思想原则，错认为发案理应报告，就会答成不报案罚款５００元。这样的题目答错，涉及严肃的思想准则，你就是别的题目全部答对，也不能及格了。副总郭立志一夫当关，守住金崮林家大门，你看中的无论是好男人，还是好村子，都不能轻易进来。金崮林家用这样的考试制度，维护着村子的纯洁，几年中外村的姑娘极少嫁进来，村子里的光棍倒还没有产生，他们娶了自己村的姑娘，不像肥水不流外人田，是肥田不流外人水，像一种极其原始的经济方式，自产自销。
孙玉娇勇敢应试，通过了险要关卡，成功地嫁进了金崮林家，显示了她过人的才华。在她面前，副总郭立志不再是监考，而是敌手，她用思想对付思想，招招应对，戟来剑往，身手敏捷，把郭立志打败了。跟小学生、中学生集体坐在一个屋子的考场上，她还没有过如此杰出的考试记录。她自然做了充分准备，把副总发过去的大书反复把摸，像抚摸一个有型男人的身体，引起一阵阵心灵的战栗，不是激情涌动，而是抑制不住的惊奇：天底下的人脑子，居然能发明出如此庞大的思想体系，来约束一个村子的村民！应考的人要想在这样严峻浩繁的考题面前过关，需要有同样的脑子，发明出隐形的电脑，把它装进去才行，隐形电脑不接外部电源，通过血液流动充电，免得监考的副总发现作弊。孙玉娇可没有时间等待这样的机器发明出来，她凭直觉，就达到了老中医熬白了胡子才能达到的境界，像按住蛇的七寸，抓住了“以毒攻毒”的思想精髓。她把金崮林家的大书用手抚摸，一页一页抚摸到底，千言万语从手掌底下滑过去，触觉模糊，只有两个字时常让掌心刺痛一下，像不小心扎进了棘针似的，那两个字就是“惩治”。这就很简单了，掌心里扎进了棘针，还要用针挑出来，扎得越深，越要用大针来挑，扎透皮肉挑出血来，才可罢休。具体到考试题目上，你只要掌握这样一条原则就行了：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情况，你尽管把心狠下来，想出最凶残的惩治办法，惩治标准达到了人不能忍受的程度，你就得到了满分。孙玉娇用这样的基本原则，以不变应万变，考题像虫蛀的树叶，噼里啪啦落下来，她只用一把扫帚赶扫，她通过的路上平平坦坦光光滑滑的。像“开村民大会迟到了怎么办”、“骂两委成员一声怎么办”这样的考题，孙玉娇抿嘴一笑，就想出了惩治办法，效果往往会比规定的答案更好，因为更让人无法忍受。郭立志严格监考，看了她抿嘴一笑的样子，虽然想到了“最毒妇人心”，也不能接受她从容妩媚的姿态，她未免把思想工作做得太轻松太随便了，这不能不让郭立志嫉妒。副总想在最后的关头打败她，对她进行面试。
面试题目是临时想出来的，副总随手抓到就算一个，谁都没有准备的时间。郭立志带孙玉娇到林海山家里，让她面对复杂的考题，问她怎么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