忖度了三天三夜的刘喜财直到昨晚才横下心来,明天赶山会去。
东方刚显鱼肚白,刘喜财就踏着晨霜上路了。他右手提着竹篮子,左手插进衣兜里,拇指和食指不停地捻着兜里的那三百元人民币。“咯吱”,“咯吱”。刘喜财有生以来,第一次带这么多的钱出门。咯吱咯吱的响声,使他心里美得发痒。临出门时,老婆再三叮嘱:今年实行联产承包,咱家里收人一?多。有了钱,可别象以前那样小小气气的让人家笑话。到了山会,该吃的吃,该喝的喝,给儿子割身好衣裳,给女儿买辆新自行车……。刘喜财带着老婆的唠叨,带着喜悦的心情上路了。
“喜财叔”。
听到叫声,刘喜财回头一看,原来是滑稽鬼满囤。满囤三步两步地追上刘喜财,扯扯他的棉袄,揶揄地说:“喜财叔,你真是财大气粗,有了钱就牛哼哼的不理人了?今天赶山会可千万别‘不过了’。”
“去去去”。刘喜财听到这句戳耳朵眼子的话,用力把满囤推了个趔趄。骂道:“你个该死的,进了棺材也忘不了这句话。”
“不过了”这句话是刘喜财的忌讳语,也是人们经常用来嘻嗣开心的笑料。
四年前的一个春天,多年没走闺女的老丈人来了。刘喜财一见犯了难。他知道岳丈大人是个酒窟窿,没有酒喝权当没了命。
家中从来不买酒。去供销社打吧,一斤酒要花九角钱。这九角钱买盐得吃两个月,打酱油起码吃半年。不去打吧,老丈人多年没氟来了喝不够酒要翻脸的。刘喜财思来想去,还是去打吧。刘喜财提着酒瓶子往供销社走,心里不住地搪量这斤酒钱。当走到供销社门口时,又站住了。手里擦着张一元的纸币已被汗水湖软了。他看着一元钱,心里想,喝些酒有哈用,顶不了钒,解不了渴,喝多了还遭罪。干脆打上二两酒,回家兑上八两水,只要有酒味就行。这样就能省六七毛钱呢。
菜炒好了,刘喜财给老丈人兑好了酒斟上去。老丈人喝了一口觉得不对味,又喝了一口,气得把杯子往地上一摔就走了。媳妇看着自己的父亲气债而去,忽么劝也劝不下。当知道刘喜财的所作所为后,连哭带闹地畛起来。骂刘喜财小气鬼,枢腱喱指头没有出息。爹来了,连斤酒都舍不得。儿子、女儿也一旁獗嘴竖腮地埋怨他,不应该这样待他老爷。
本来心情很坏的刘喜财,见全家都朝他泄气,也火冒头顶,吼道:“反啦,反啦!这个家我不当了,你们来当吧妈的,一斤酒九角钱,天上不掉,地上不长,到哪里去拿。我这么个年纪了,口里不吃,腱里不拉,积着攒着为了谁?今天受你们这些窝囊气。今后我也不过了。”说完,他从抽屉里拿出五元钱,就上了饭馆。刘喜财进了饭馆,满脸韫怒地站在柜台外,看着一盘盘挂了色的猪头肉,自语道:他娘的,吃。当他把手伸进衣兜摸着邢五块钱的时候,忽么也拿不出来。可巧,这时候街上来了个卖小萝卜的。望着嫩红的小萝卜,刘喜财心想,吃上顿,解解馋。他花了八分钱买了一斤小萝卜,一口气吃完。回家后,在家人面前赔气地说:“咛,今天我也不过了,上了饭店,吃了红的吃白收吃了瘦的吃肥的。”这话偏叫摸底细的满囤知道了,一时宣扬的满村皆知。从此,“不过了”这匀话,就给别人留下了笑柄。
刘喜财到了山会街上,已经人山人海。一拉一拉的布篷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商品。刘喜财想起过去买东西时需要粮票、布票,现在什么票也不用,有了钱爱买啥就买啥。望着这货物充盈的山会,刘喜财把手又伸进装着三百元钱的兜里,脸上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无钱不赶会,我刘喜财今天有钱了,也有赶山会的资格啦。他三步两步走进了泽山饭店,看到服务员端着郄一盘盘带着红黄锅壳的炉煎包,阵阵香味直往鼻孔里钻,刘喜财咽了一口唾液,对服务员说:“一斤包子……”服务员马上端过来,说:“大叔,交一元钱。.啊,一元钱?”刘喜财把手伸进装钱的兜里,紧紧地擦着三百元钱,仿佛攘着一只只展翅欲飞的家雀,一不小心,就会飞走似的。自语道,吃顿饭一元钱,这不是在吃钱吗?忙对服务员说:“呱,不,不,我是问一斤包子多少钱”。刘喜财边往后退着边说:“不,不。我,我已经吃过了。”一直走出离饭店门口很远的地方,再回头望望,生怕服务员追上来。
刘喜财挤到十字路口往东一拐,发现墙脚下有个烤地瓜的,他走过去花了二角钱,吃了三个烤地瓜,甜甜蜜蜜地吃得又香又饱。刘喜财想,今天这顿饭省了八角钱,这八角钱在三年前于七八天活也择不回来。老人们说一天省一口,一年省一斗,过日子不节约忽么能成呢。他又想起一年除夕夜包饺子,为图吉利得包八个钢子,老婆在抽屉里翻来翻去,只找出四个,缺了四个还是从娘家陪嫁的小箱子里找出来的。他又想起少年时代父亲割了一斤猪肉,腌在盐坛子里,来客切几片上席,剩下的再腌起来。一连过了两个年,还剩下一块。有一天,他从坛子里拿出来愉着吃了。结果购出痨病,到今还田下咳嗽的根。想到这里,嗓子里又发痒,连声咳了起来。那样的日子,真寒心哪。
山会上的人越来越多。刘喜财夹在拥挤不堪的人流里,从食品市走进果品市,又从果品市走进蔬菜市,好不容易挤进布料市。一二进了布料市,他的眼更花了。各式各样的衣服鞋帽,五颜六色的布匹,花花绿绿的毛线,金光闪闪的装饰品。天啊!山会上有这么多的好东西,平时做梦也梦不到。都说上海青岛繁华,大概也就这个样子吧,要不青岛人还用车拉着货到乡下来赶山会。刘喜财没去过上海青岛,只是听别人说过,觉得今天就象来到了上海青岛似的,真是大开了眼界。他抹了一把额上汗珠,又放进兜里那三百元钱上。
刘喜财挤到卖布的案板前,用手捻了捻那块质地细软而又发亮的青色布匹,扯起一根钱,两手用力一挣,那线不仅没挣断,反而勒进了他小拇指的风口子里。他痛得一咧嘴,又把线放进口里咬。那根线在他那参差不齐的牙齿上转来转去,好不容易才咬断。“好布,好布。”刘喜财自语着,问售货员多少钱一尺,售货员说八角。八角?儿子比自己高,做件上衣得八尺半,下身得七尺,七八一丈五,一丈五尺五,八的八,五八四……一共是十二块四毛钱。天啊,这么多钱,顶过去全家半年花销呀。刘喜财又埋怨儿子长得太高了。长这么高有啥用,多穿二尺布。算了,算了。他转身想走开,背后突然传来一阵笑声,刘喜财认为是在笑他。回头一看,是一对时髦的男女,正拿着一块黑呢子比量。女的说:“好是好,三十五元钱一米太贵了。”男的说:“不贵不贵,你做件外套正合适。”一听这价钱,刘喜财惊呆了。望着这对割布的青年,眼前仿佛出现了儿子进宝。儿子刘进宝自小忠厚老实,干活舍得拼命。论长相全村的青年中是数一数二的。论德性,老老少少没有不夸的。这么一个好孩子快三十岁了,还打着光棍。刘喜财一想起来心里就愧得荒。他想起一九七七年春天,进宝姑姑给进宝介绍了一个姑娘。相人这天,进宝借了件青涤卡衣服穿着,上兜里别一支钢笔,斯斯文文的,那姑娘一看就乐意。定亲之后,刘喜财既没给女方割一尺布,也没让进宝去送一次礼。不久,姑娘就捎信来说拉倒。此后,再也无媒人来登刘家的门。今天他看到一对对说笑的情侣,心里隐隐作痛。他觉得对不住儿子。不该让儿子整天穿得破破烂烂的,不该眼看着到家的媳妇飞了。可又一想,光怨自己也不对,生产队十几年不开支,批资本主义又批的鸡死鹅净,油盐酱醋都买不来家,那有钱去送礼。唉!过去的事就别想了,今天一定给儿子置上件像样的衣裳,省的再相对象没有衣裳穿。想到这里,刘喜财转身又挤到布案前,扯起这块布对售货员说:“同志,给俺割一丈六尺。”女售货员望着迟疑了半天的刘喜财,嫣然一笑,说:“大爷,交钱吧。”刘喜财掏出钱,用手蘸着唾液数了好几遍递给售货员。售货员“嗤”地一声,撕下了一丈六尺布。刘喜财双手抖着把布接了过去。那核桃皮似的脸上,慢慢地露出了笑容。
刘喜财来到自行车市的时候,已近中午,一辆辆崭新的自行车在太阳下发出刺眼的光。他放下竹篮,伸手摸摸白银似的车把,按按车铃,嘴里不住地“啧啧”着。他想挑一辆好的,可挑来挑去,挑花了眼,分不出那辆好那辆不好。这时一阵人流挤来,刘喜财身子一歪,“哗啦”一声,连人带车倒在地上。一旁看车子的售货员一把拉起了刘喜财,气汹汹地说:“磕坏了车子你赔得起!”
刘喜财先把手伸进兜里摸了摸钱,一试钱还在,就象牛牴人似的朝售货员说:“磕坏了我买着,有什么了不起!”
“你买着?”售货员上下打量着刘喜财,上身穿着一件破棉袄,肩、袖上都打着补丁,下身穿一条半新棉裤,一双打着胶皮补丁的黄胶鞋还露着脚趾。然后冷笑一声说:“你买得起?”这句带刺的话,把刘喜财激怒了。仿佛第一次受到这么大的污辱。他把脚一跺,从兜里掏出钱,说:“我今天就推着这辆。”
“喜财叔,推着这辆。别让他小看咱庄稼人。”就在两人争执之间,满囤从人空里钻了过来。刘喜财把钱往满囤手里一拍,说:“满囤,替你大叔点钱给他。”
售货员脸红了,不好意思地接过钱,连说:“对不起,对不起”。
满囤用羡慕的目光,看着刘喜财新买的自行车,又看看篮子里的那块布料,说:“喜财叔,你今天真的‘不过了’”。
“去去去,不怕磨烂了舌头”。刘喜财把竹篮绑在车货架上,神气地推着自行车,象个刚学步的孩子,走得非常不自然。他琢磨着自己“不过了”这句口头语,好象今天有了新的含义。路过饭店时,又进去买了两瓶景芝白干,割了一块钱的猪肉。过去因酒得罪了老丈人,今天把他请回来赔个礼,自己也尝一尝这瓶装酒是什么味道。
俗话说:“人是钱性。”刘喜财骑上自行车,拇指不停地按着车铃,听着那清脆的铃声,心里陶醉了。一路上,温暖的阳光,清朗的天空,碧绿的麦苗,宽阔的大路,仿佛都在向他微笑。他憧憬着今后美好的日月,两脚用力一蹬,自行车象飞起来一样,快速地向前奔去,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