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墨矿开工了。
一连暗了几天,太阳照得人身上热烘烘的,很有些小阳春的滋味。雪融化了,只有山岭背阴处、沟沟整整里还积着雪。冰凌也融化了,屋檐下、树梢上总是滴嗒糖水珠。人们将刚穿上的棉袄又脱下来,女人也忙着上河洗衣服。南河的流水,活跃起来,清澈而寒冽,将最后几片秋叶带向远方。
露天开矿先要把土地的表层挖尽,这叫“拔毛”。干这活是很有气势的,全村劳力聚在一起,锨、镢、镐头上下挥舞着向一块区域进攻。自然有人呐喊,有人唱歌,邵热闹劲儿叫人想起当年修坝的情景不过许多人都在骂,这咯啦石真会折腾人,过去年年刨地把石头往外拣,就恨丽上上不千净,如令又要把泥土往外铲,只恨石棚露得慢……骂着骂着,六家笑起来,因为毕竟不用拣石头了。
半过旧时,有一次休息。领工的唱山歌似的嘁避,歇歇喘喘抽袋烟——人们便蜂涌到长着厚厚的枯草的山坡上,将被在身上的黑夹板、羊皮背心往地下一铺,或躺或倚或坐,舒坦得骨节也咯咯地响……这时,各种话题都冒出来了,天南地北!海阔天空,扯得自己也找不到最初的话头了……
小颗巴从县里找来个退休的工程师,张口一月就给一百二——多大的本钱。
你没听小碴巴说吗?过几天机器都买来了,又是浮选机,又是球磨机,还有啥烘干机一离了人家你能玩得转?周县长还在帮着找死,找到了,花多少钱也得请!
我说你们真是小心眼儿,这几个钱你们也放在眼里!出一吨石墨就是千儿八百块,一年出它千儿八百吨,你算算吧,邵钱就海啦。
伙计们,我怎么在这儿干着,述不信这是真的。
只怕把钱拿到手里,还不信是真的昵!
瞧杠子头,又在郡儿逞能……
草坡下,杠子头孟这在背一块石头。一伙青年人在边上起哄,不准跪下,不准跪下!杠子头蹲在地下,脸憋得紫红,双手从背后搂住石头,身子往前冲,但膝盖又不改着地,怎么折腾也站不起来……他火了,转过身迎面抱住石头,大喝一声举过了头顶,看热闹的都嚷起来,不禾不算,讪如来一。
一个虎背熊腰的小伙子上前试验,身子弯着路着,就多得劲儿。这块石头有打场的碡碌大小,并不太重,园翩,方不方,长楞房地没个抓把,从背后接着,双膝又鞋着地,确实找别扭。在一阵哄笑声中,这个小伙子也匹败了。接着,又有不怕出洋相的站出来,试试自己的能耐。
傻瓜赛赛在几步远的地方生着了一堆火,烧什么东西吃。他黑乎乎的嘴巴蠕动着,目不转睛地望着别人背石头。嘿嘿嘿……他笑了,声音象个小老头。
太阳真暖和,天空真晴朗,人的身心有说不出的舒畅。这样的天气一年四季也难遇到。当我和小磕巴陪着工程师来到草坡上时,就感到一步也不想走了。人们拉住小磕巴,向他提出各种问题来。他认真地听着,尽量详尽地作出回答。他的左手缠着白纱布,伤口还没痊愈,但他的精神已经平衡、安宁,总是默默地思考着遥远而又重要的问题……
大家都在讨论柳泊的名称。过去,这里是柳泊大队,现在又改作柳泊村——什么叫村?百十户人家住在一起,祖祖辈辈荆上上圪垃打交道过着自给自足而又贫穷闭塞的生活……可是现在开矿丁,农民都变成了工人,怎么还能叫村?邵就叫柳油石墨矿吧。然而家家都承包着土地,每年生产出粮食、油料、苹果等农产品,还养猪、养羊、养鸡、养鸭——哪有这样的矿多数农民还在矿上占有股份,县政协、乡政府也是石墨矿的股东之一……真是乱套了,究竟叫什么好?
“招远县有个小宋庄!六十来户人家。大前年有个叫宋辉的青年人,办起二座电器厂,他攻下技术尖端,填补丁两项国家空白!现在全国都向小宋庄订货,今年盈利三百五十万元……他们现在叫小宋庄电器公司!”
人们惊异地听小磕巴说着,脑子想象不出六十户人家怎么花道三百五十万块钱:小磕巴一连讲了好几个小宋庄这样的村子,讲他们为自己的村子想出五花八门的名称,讲这些名称的意义……庄稼人眼界开阔起来,知道除了本县的城关,还有郡么多村子迅速地起飞,变成一些农不农、工不工、商不商的经济单位……
“现在的乡有三套班子乡党委、乡政府、农工商经济联合体。我看农工商经济联合体这名称最正确,就是叫起来拗口。咱们就要发展成这种联合体,到时候自会有名堂。不过柳泊这名字别丢,我听着就是好听!
庄稼人激动起来,都说柳泊。哪能丢当初孟汉、孟清两位老祖宗在地里插上烧火棍,长出好多柳树来,才有了这个村庄,才有了这些后代!就是上了天堂,也不能忘记这老兄弟俩,也不能忘记柳树……
小碴巴站起来,把褰着纱布的手搁在胸前,右手指着高高的哆啦石说,就凭这座山,咱们柳泊会比城关、比小朱庄差吗?伙计们,别着急,咱比他们有本钱昨天县里长了电话,说省里派来勘察队,明儿晚上就到,看来阿,也要动手开矿了箱……好嘛,都来吧,我还要办一个函罗参二个石墨加工广,都是大广!”
有个农民幽默地嚷道,叫他来问问,石墨到低能不能吃。
赛赛在那儿被石头,他手短、腿短、肚子囫,身子缩尸起活象个球。他琢磨到怎样用力气了,人往前二拱,田田松松地背着石头。站起来,还朝着草坡上的人们嘿嘿笑。
“站起来了!站起来了!傻瓜赛赛把石头背起来了……”
六家大惊小怪地呼喊着,把心中的喜悦尽情地宣泄出来。
当黄昏临近的时候,寒气又从积雪的山洼里升腾起来。太阳又大又黄,光芒软弱无力,呆呆地搁在西边的山顶上。落尽了叶子的槐树、榆树、杨树、柳树疏疏散散地挺立在山坡上,一树干都泛出淡淡的紫色。山的颜色因远近的不同而变幻着——最近的山黑魑魅的,象一团团浓厚的乌云叠在它背后的山呈黛青色,比前者浅了一些,更遥远的群山则只见一层淡薄的烟灰色,缧缥缈缈地溶入了天际……
我和小粒巴下山去。他更加沉默寡言了,眼睛眯缝着岸眺望南山脚下的河流,神情忧郁而深沉。我知道,他在想念河女。他病了一场,但很快好了,只是痛苦还不能消除,压在心底缠缠绵绵地没有穷尽。他暗暗地吜嚼着个人的痛苦,又从容镇定地领导全村农民开始了轰轰烈烈的事业,当他读书读到半夜时,忽然会心痛起来,便扔七本独自走出村去,在河边的柳林里站一会儿,到唐山的小七地庙跟前走走……
“河女上我家去过了。我老婆来信说,她挺好的。”我很想安慰他,但也只能说这些。
他默默地点点头。
北沟很阴暗,寒气随溪水流荡。几只乌鸦站在高大的柿子树上,哇哇叫着扑腾翅膀。
“我心里老是后悔。小磕巴叹息着说,邠天下午,我不知怎么搞的,让她走了。她和我还是有感情的,要是我再坚决点儿,再体谅她点儿,我们真的就结婚了……结了婚,慢慢地会好起来吧?”
“这很难说。你们两个都很聪明,嘟有文化,和别的农民不一样,感情更加复杂。”
“这是的,她早就想走。她这个人喜欢想东想西,叫她窝在山村里做媳妇,她一辈子!也不甘心……二可我还是后侮。老想,要是结婚了怎样怎样,尽想好事……唉,后悔的滋味真难受,心也一拍一抽的,我二辈子只要想起这事情来,心就会这样抽……”
我极力安慰他,别老想这件事。石墨矿不是开工了吗?你剧才讲得真好,咱柳泊的前途大着呢,下次我再回羝就要不认识柳白丁,这个厂个厂,又是商店又是俱乐部……没准还会象莱茵邧样逼上小火车呢!”
“那有什么用河女走了。小盐巴眼睛又湿润起她、她只有一个……”
可以在这里找到她的希望。唉,你又在这编小说了,现在的电影都是这样:一好百好,富了,有钱了,什么都好了。小盐巴叹了口气,曾菹,其实呢,生活中永远有不如意的事情。再鼠好亀总有人遭到不幸。河女还会走收她爱王维力——发那个人!
“我看很难说。”
“真的很难说。”
爱情永远是邡样复杂,构成它的因素如舱多,如此微妙,你不可能解释清楚。但我相信,要是现化的生法就象将来郡样美好,河女是不会走的。
我们走进村子。家家户户都在做晚饭,街上飘荡着使人感到亲切的烟火味。公鸡、母鸡没了精神,陪着夜盲限台阶二步一蹦,站在门坎上咯咯叫几声,钻进鸡誓里去了。一头驴子高亢嘹亮地着,啊嗯——啊——。声音回荡在冬天的田野上。
马六迎面走来。他一见我们,神色就不自然。河女走,弛找过小磕巴,流着眼泪,捶胸顿足,把责任全归到已身上。但小雅巴没有记他的仇,还请他当石墨矿的供销员。这个人聪明能千,和小穗巴一样识得大局,只是境双低下,做人不脱郧俗之气。
“我明天就走,先去天津找俺叔叔.....”他吸吸曾霭地说。
“去吧。”小盐巴平淡地说,并不再三叮嘱什么。
马六迅速地瞥了他一眼,又垂下了眼睛。他脸色灰巷苍的,似乎近来的日子并不得意。他低头走了,走出一段距离,又转身喊道——
“学校里有你的邮件。”
我们都知道邢是王维力寄来的!小磕巴犹豫一会儿慢慢向村后的小学校走去。我跟在后面,看着他瘦长的背影,暗自思忖,他怀着怎样的心情去接受邮件呢了他的痛苦、愤恨、嫉妒、谅解将怎样地混合在一起,煎熬他的心呢?
这是一个沉重的邮包,矓力把他在大学里读过的全部课本都寄来了。我们回到家里,将邮包拆开,书散落得满炕都是。小磕巴从中拣出一对信来,厚厚的,似乎装着千言万语。小盐巴把信放在手里,轻舞地掂着,掂着,脸色变得苍白……
“你的烟呢?”
我把烟递过去,又将火柴奶过去。他划着了火柴,却并没有点烟,而是把信烧着了。信封上踢起蓝色的火焰,烧到信纸时,却因为太厚而蟹哲了。小磕巴又划火点着,提在手里让火烧得旺些。火渐渐地向他的手舔去,将他的脸映得血红血红……
我默默地望着他,吩、围飞产碣很难受。小殖巴把节本拿在手里翻着看,这本看两眼,邢本着两眼,最后通在一起,要把知识变成自己的力量,他把书放在木板上,整整齐齐地摆好。他还要学习。
“你信不信命里注定这句话,”小建巴忽然间我。
人是有命运的,但这并不神秘。
有时候,我就相信。在郡个大风大雨的夜里,他和他同学奔到石屋来了——他带来了石墨矿,抢走了河女,我一辈子就让这两件事决定了小殖巴沉思着说。
“你恨他吗?”
“嗯。”小磕巴慢慢地点着头,真恨可是我又有些感激他。说词良心话,他不是邢种坏人。他肚子里的知识多了,做事情就不象咱山里人邵般厚道。话又说回来了,正是他的知识,把满地石头的咯啦石变成一座石墨矿!我感激他,不光是我自己咱柳泊人都应该感谢他……
我暗暗地佩服他的清醒,佩服他的大厦。我脑子里闪泌一个念头,要是明天王维力随着省里的勘察队来了会怎么样昵了于是,我编小说的积习又活跃起来,跟前浮现出一连串的场面——
小穗巴在街上迎接勘察队,手握到小组长的手肘,他催然平静,只是手指难以觉察地颤抖着……
小穗巴领着王维力在哆啦石转悠地质情况…….
朝霞满天的早晨,小雅巴在庙山追上了小组长,两入默默地对视着。王维力喃喃地说,我会好好爱河女的,我会使她幸福的,小磕巴审视着他的眼睛,许久,他终于向他伸出了手……
“你在想什么?”小磕巴问。
“我在编小说。”我收回自己飘远了的思绪,对他笑.
吃过晚饭,小磕巴邀我和他一起上石屋睡觉。二爷在家养病,总放心不下台电视机,几次要搬回山上。小孩巴制止了他,自己每夜上山岗转转,睡在石屋里。我欣然答应了,跟他上咯啦石去。
我们走过小磕巴最初开的个石墨矿,站下来看看。这个小作坊只出了二袋石墨粉,就废了,剿下一座孤零零的破草棚。但当我想起郡次关键性的村民大会,小穗巴手中邢张蝴蝶般飘舞着的帐单,心里不觉产生二丝敬意这是一块里程碑.
这段日子,事情变得多快,你来时,支部咄央定用罚款的办法修坝,后来又要奖励,再后来干脆把大坝扔下了……我开这小矿也是,刚出二袋石墨粉,就二步登天开大矿了人的思想呢?老根爷笑人家用石墨微压缩饼干,傻瓜老实说石墨最难吃,瞧瞧现在,都争着当石墨矿的股东了。我觉得现在过日子象坐火车二样,你说呢?
是象坐火车。我深有同感地说道。
山里很黑。弯月只在天空上挂了一小会儿,就沉落下去了。星星很繁密,但没有光彩。我按照二爷教我走夜路的办法,从树梢网望着天空,小心翼翼地走着。风不大,但阴冷阴冷的。大山只能见出个轮廓,好象着群做出种种姿态来的巨兽,脚下的石头不住地绊人,使我不得不越走越慢。但奇怪的是,在我的感觉中,仿佛二切都飞速地向身后闪去,就象从火车窗口里看见的树木、山岗、建筑物……
我们又转到了鬼岗。这一次,黑压压的松林并没有给我带来神秘之感,却格外地安谧、恬静。松林深处依然传出枝干断裂的声响,使人想起梦中的呓语。林间弥漫着淡淡的松脂香,寒冷的空气将这香味送进我的肺腑,促使我产生种种幻想…….小碴巴在前面走着,轻巧得象一只松鼠。我相信正是因为跟着他来,感觉才和跟二爷在一起完全两样。
鬼岗似乎总能很好地表现出人的心境。
“你知道吧,”小雅巴轻声地说话了,语气非常活跃,昨夜里我做了梦……
我想问,梦见河女了吗?但我没有贸然开口。
“我梦见了大海。”
小磕巴给我讲述他的梦,声音很轻很慢,我仿佛被人施了催眠术,完全进入了他的梦境——在二个阳光灿烂的早晨,他顺着南河走呵走呵,来到一道高高的大堤前。他见了涛声,邢涛声犹如万钧雷震,震得大堤不断地藏动。他兴奋地向大堤上冲去,堤坡邢样地漫长,他总也冲不到顶。然而当他终于站在大堤顶上的时候,他却背朝着大海,满怀深情地眺望群山——连绵的山峰重重叠叠仿佛巨大的浪涛滚滚而来,象他一样急切地扑向大海,山沟里隐藏着无数个柳泊邢样的小村,被山的浪涛裹换着前南南河,他熟悉而又亲切的家乡小河,在山岭间弯弯曲曲地流出来,最先溶入了大海……
“你看见大海了吗?”
“没有。做梦由不得自己,我就是转不过身来……”
小磕巴丧气地说。但他又振奋起来,说他醒来以后就打定了主意,哪天一定要抽出空来,背着干粮顺南河走,专门去看看这条河是怎样流进大海的……他巳经长大了,大人做这件事是不难的!
“咱们都长大了!还记得一年吗?你丢了猪群,跟我扛着木棍去打狼,二爷把我们撵回来了……”
“怎么不记得?邢时候,我真想去看海啊,可又觉得看海比登天还难!”
“都会儿你还不行,你叔光揍你,柴油机出了毛病,你就唱二九五,忽隆隆,转着转着不转了。”
“你可别把这些写进书里去!”
我们愉快地说笑着,心中每一种说不出的自豪感,整座鬼岗的黑松林里回荡着我们的声音,似乎放大了,根响很响!
我们回到石趱,看电视的人兴致正浓一部爱情停舟么这样的片子,也能使大家冒着严寒在野地里坐小雅巴也想看个片尾,拼到人堆里蹲下。我却没兴易阔着空地来来回回地转悠。
一切都照旧,昔日的拳房门口摆着大彩电,热心的农民伸长了脖子没够地看,现代音乐在山野里横冲直撞……筹地,我看见了石屋旁边的小波堆,孤零零地好不冷落!鞋才想起来,在这个热闹的场面里,少了通晓事理的枣红马,少了爱评头论足的二爷……
夜里,我失眠了。山里起了风,呜呜地围着石屋打转。我闭着眼,不断地数数,脑子里却叠映出许多画面来,呼啸前进的火车,如浪翻滚的山峰,构成一片浩浩瀚瀚的山的海洋……
小穗巴早睡熟了,偶然发出两声梦呓。我想,他也许又做梦了。我希望他梦见真正的大海。可是,他身子动了一下,孩子股地呜咽起来。我怕他做噩梦,想将他摇醒,然而,我清清楚楚听见他呻吟一声——
我躺下了。黑暗的石屋里又恢复了宁静,我却感到阵惆怅爬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