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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血字的研究(9)

除了巨雕以外,没有一个人看到这个奇特的景象:在狭窄的披肩上,并排跪着两个流浪者,一个是天真无邪的小女孩,一个是粗鲁、坚强的冒险家。小女孩那胖胖的小圆脸和冒险家那憔悴瘦削的黑脸一起仰望着无云的天空,他们在虔诚地向着与他们同在的可敬的神灵祈祷。这里有两种声音,一个清脆而细弱,一个低沉而沙哑,两种声音同声祈祷,祈求上帝的怜悯与饶恕。祈祷结束后,他们才重新坐在大石头的阴影里。小女孩倚在她的保护人的宽阔的胸膛里慢慢地睡着了。他看着她睡了一会儿,但终归无法再抵抗自然的力量,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休息过了,一直没有合过眼,于是,他的眼皮慢慢地下垂,盖住了困倦的眼,他的脑袋也渐渐地垂到胸前,大人斑白的胡须和小孩金黄的头发混合在了一起,两人都沉沉地入睡了。

如果这个流浪汉晚睡着半个小时,他就能看到一幕奇妙的景象了。在这片盐碱地的遥远的尽头,突然扬起了一股烟尘。最初很薄,远远望去,很难和远处的雾气区分开。但是后来烟尘越飞越高,扩散面积越来越广,直到形成了一团浓云--显然只有行进中的大队人马才能扬起这样的灰尘。如果这里是一片肥沃的地区,人们就会断定这是草原上游牧的大队牛群,正在向着他的位置移动。但是在这片不毛之地上,这种情形显然是不可能的。滚滚的烟尘向着这两个落难人睡觉的峭壁前进着,而且越来越近了。在烟尘弥漫之中,出现了帆布为顶的篷车和武装骑士的身影,原来这是一大队朝西方进发的篷车。这真是一支浩浩荡荡的篷车队啊!篷车队的前队已经到达了山脚下,后队还远在地平线那边。此时,就在这片无边的旷野上,双轮车、四轮车络绎不绝,有的男人骑在马上,有的男人步行着,形成了一支断断续续的行伍。无数的妇女肩负着重担在路上缓慢前进,孩子们迈着不稳的脚步跟在车旁跑,也有一些孩子坐在车上,从白色的车篷里向外张望。显而易见,这不是一支寻常的移民队伍,而更像是一个游牧民族,由于环境所迫选择迁居,另觅乐土。在这清新的空气里,人喊马嘶,叮叮当当,车声隆隆,乱成一片。可即使这样喧哗,也没有惊醒山上那两个困乏的落难人。

二十多个意志坚定、神情严肃的人骑着马走在行列的前面。他们穿着用手工织布做的朴素的衣服,身上佩带着来复枪。他们来到山脚下,停了下来,简短地商议了一下。

一个嘴唇绷得紧紧的、胡子刮得光光的、头发斑白的人说:“往右边走有井,兄弟。”

另一个则说:“向布兰卡山的右侧前进,咱们就可以到达瑞奥·葛兰德。”

第三个人大声喊道:“不要担心没有水。能够从岩石中引水出来的真神,是不会舍弃他的选民的。”

“阿门!阿门!”几个人异口同声答道。

他们正要重新起程的时候,一个年轻的眼光最利的小伙子忽然指着他们头顶上方那片嵯峨的峭壁惊叫了起来--原来山顶上有个很小的粉红色的东西在飘舞着,在灰色岩石的衬托下,那个东西显得非常鲜明突出。一发现这个东西,骑手们便一起勒住马缰,取出枪握在手里。与此同时,更多的骑手从后面疾驰而来增援。只听见大家一起喊道:“有红人!”

“这里不可能有红人,”一位年长的看起来像领袖的人说,“咱们已经越过波尼红人居住区了,在越过前面的大山前,不会再有其他的部落了。”

这时其中一个人说道:“我上去查看一下好吗,斯坦节逊兄弟?”

“我也去,我也去。”十多个人同声喊道。

那个长者回答说:“把马留在下边,我们就在这里接应你们。”

说话间,年轻人立刻翻身下马,把马拴好,然后沿着陡峭的山坡,向着那个引起他们好奇心的目标攀登上去。

他们迅疾无声地悄悄前进,那种沉着和矫捷的动作一看就知道是经过了长年的锻炼而练就的。山下的人就见他们在山石间行走如飞,不一会就到了山巅。那个最先发现情况的少年走在前面,跟随在他后面的人忽然看见他举起两手,似乎显出大吃一惊的样子。大家上前一看,眼前这番情景也让他们都愣住了。

在这荒山顶上的一小块平地上,有一块独立的大石头。圆圆的石头旁,躺着一个高大的男子,他的胡须和头发都很长,他的相貌严峻,但形容枯槁。从他那安详的面容和均匀的呼吸可以推断出,他睡得很熟。他的身旁睡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又圆又白的小手臂正搂着大人又黑又瘦的脖子。她那满头金发的小脑袋,正倚在这个穿着棉绒上衣的男人的胸膛上,她红红的小嘴微微张开,露着两排整齐雪白的牙齿,充满稚气的脸上带着顽皮的微笑。而她又白又胖的小腿上,套着白色短袜,脚穿干净的鞋子,鞋子上的扣子闪闪发光,而这些和她伙伴的干瘦的手足形成鲜明的对比。在这两个奇怪人物头顶上方的岩石上,正站着三只虎视眈眈的巨雕,它们一见到有另外的人到来,便发出一阵失望的叫声,然后无可奈何地飞走了。

巨雕的叫声惊醒了这两个熟睡的人,他们惶恐地看着面前的人们。那个男子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向着山下望去。当睡魔捉住他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凄凉的荒原,而现在却出现了无数的人马。他的脸上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情,他举起他那枯瘦的手放在眼眉上仔细瞧着,喃喃自语道:“我想这就是所谓的神经错乱了吧?”小女孩站在他的身旁,紧紧地拉着他的衣角,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带着孩童特有的那种惊奇的目光,朝四周呆望着。

来救他们俩的人们很快就使这两个落难的人相信他们的出现并不是出于幻觉。他们中的一个人抱起小女孩,并把她放在肩上,而另外两个人则扶着她那虚弱不堪的同伴,一同向车队走去。

这时流浪者自报姓名说:“我叫约翰·费瑞厄。二十一个人里只剩下我和这个小家伙了。其他人在南边时因为没吃没喝,都死了。”

有人问他:“她是你的孩子吗?”

这个男子大方地认可下来,他说:“我想,现在她是我的孩子了。她应该算是我的孩子了,因为是我救了她,谁也不能把她夺走。从今天起她就叫做露茜·费瑞厄了。可是,你们是谁呀?”他用好奇的眼神看了看他面前这些高大健壮、面目黧黑的救命恩人,接着说:“你们好像有很多人啊。”

一个年轻人说:“差不多上万。我们是受到迫害的上帝的儿女,是天使梅罗娜的选民。”

流浪者说:“我没有听说过关于这位天使的事情,可是她似乎选到了你们这么多实在不错的臣民。”

这时另外一个人严肃地说:“关于神的事不可以随便说笑。我们是信奉摩门经文的人,这些经文是用埃及文写在金叶上的,在派尔迈拉交给了神圣的约瑟·史密斯。我们是从伊利诺州的瑙伏城来的,在那里我们曾经建立了我们自己的教堂。我们现在是为了逃避那个专横的史密斯以及那些目无神明的人的,所以即使是流落到沙漠上也在所不惜。”

提到瑙伏城,费瑞厄倒是很快就想起来了,他说:“我知道了,你们是摩门教徒。”

“我们是摩门教徒。”大家异口同声地喊道。

“那你们现在打算去哪里呢?”

“我们自己也不清楚。上帝凭借着我们的先知指引着我们。你必须去见见先知,他会指示如何安置你的。”

这时,他们已经来到山脚下,一大群人立刻一拥而上,把他们围了起来。这其中有面白温顺的妇女,有嬉笑健壮的儿童,还有目光诚恳的男子。当大家看到这两个陌生人--孩子是那么幼小,大人是那么虚弱,他们都不禁叹息起来。但是,护送这两个人的人并没有停住脚步,他们继续前进,后边还跟着一大群摩门教徒,直至来到一辆马车前。这辆马车十分高大,特别华丽考究,和别的马车大不相同。这辆马车套有六七匹马,而别的马车大多是两匹,最多的也不过四匹。在驾车者的身旁,坐着一个人,年纪不过三十岁,但是他那巨大的头颅和坚毅的神情,昭示着他是一个领袖人物。此时他正在读一本棕色封面的书。当这群人来到他跟前时,他把书放在一边,然后认真地听取了关于这件奇闻的汇报。听完之后,他看了看那两个落难者。

他正色厉言地说道:“只有信奉我们的宗教,我们才能带着你们一块儿走。我们不允许有狼混进我们的羊群。与其让你们这个腐烂的斑点日后毁了整个果子,那倒不如现在就让你们的骸骨暴露在这旷野之中。你愿意接受这个条件跟我们走吗?”

“我愿意跟着你们走,什么条件都行。”费瑞厄特意加重了语气,就连那些稳重的长老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有那位首领依旧保持着庄严肃穆的神情。

他说:“斯坦节逊兄弟,你收留他吧,给他吃的喝的,也给这孩子。你还要负责给他讲授我们的教义。咱们耽搁得太久了,起身吧,向郇山前进!”

“前进,向郇山前进!”摩门教徒们一起喊了起来。命令瞬时像波浪一样,一波接一波地传了下去,人声渐渐地在远处消失。鞭声噼啪,车声隆隆,大队人马行动起来,整个行列又蜿蜒前进了。斯坦节逊长老把两个落难者带到他的车里,那里早已有人给他们预备好了食物。

他说:“你们就住在这里。不久你们就能恢复体力了。从今往后,要永远记住,你们是我们教的教徒了。卜瑞格姆·扬是这样指示的,他的话是凭借着约瑟·史密斯的声音说的,也就是在传达上帝的意旨。”

九 犹他州之花

这里并不打算追述摩门教徒们最后定居以前在移民过程中所遭受的苦难。他们在密西西比河两岸一直到洛矶山脉西麓这片土地上,几乎是以史无前例的坚忍不拔的精神奋勇前进的。他们用安格鲁·萨克逊人的那种不屈不挠的顽强精神,克服了野人、野兽、饥渴、劳顿和疾病等上天所能降下的一切苦难。但是,长途跋涉和无尽的恐怖,使得即使是他们中间最为坚强的人也不免为之胆寒。因此,当他们看到脚下广阔的犹他山谷沐浴在一片阳光下,并听到他们的领袖宣称这片处女地就是神赐予他们的乐土家园,并且将永远属于他们的时候,每个人莫不俯首下跪,虔诚膜拜。

没有多久,事实就证明了,扬不但是一个处事果断的领袖,而且还是一个干练的行政官。许多规划图制订出来以后,未来城市的面貌也就有了一个轮廓。城市周围的土地,都根据每个教徒的身份高低,按比例加以分配。商人仍然经商,工人照旧做工。城市中的街道、广场像变魔术般先后出现了。乡村中,开沟浚壑、造篱立界、栽培垦殖,一片生产的气象。到了第二年夏天,整个乡村便涌现出金黄的万顷麦浪。在这个远离尘嚣的移民地区,一切事物都是欣欣向荣的。特别是他们在这个城市中心所建造的那座宏伟的大教堂,也一天天高大起来。每天从晨光初现一直到暮色沉沉,教堂里传来的斧锯之声不绝于耳。这座建筑是这班移民用来纪念那位引导他们度过无数艰险、终于到达平安境地的上帝的。

约翰·费瑞厄和小女孩相依为命,小女孩不久便被费瑞厄认为义女。这两个落难者跟随着这群摩门教徒到达了他们伟大历程的终点。小露茜·费瑞厄被收留在长老斯坦节逊的篷车里,她非常惹人喜爱。她和斯坦节逊的三个妻子,还有他那任性、早熟的十二岁的儿子同住。露茜不久便恢复了健康。由于她年幼温顺,而且小小年纪便失去了母亲,因此立刻就得到了三个女人的宠爱。而露茜对于这种漂泊不定、帐幕之下为家的新生活也逐渐习惯了过来。而这时,费瑞厄也从困苦之中恢复了过来,并且显露出他不单是一个有用的向导,而且也是一个勤勤恳恳、孜孜不倦的猎人。因此,他很快就获得了新伙伴们的尊敬。所以,当他们结束漂泊生涯的时候,大家一致赞成:除了先知扬,斯坦节逊、肯鲍、约翰斯顿及锥伯四个长老,费瑞厄应当像任何一个移民一样,分得一大片肥沃的土地。

就这样,费瑞厄获得了属于他的一片土地。他在这片土地上建起了一座坚实的木屋。这座木屋由于逐年增建,渐渐成了一幢宽敞的别墅。费瑞厄是一个重实际的人,他为人处世精明,长于技艺。他的体格也十分健壮,这就使他能够从早到晚、孜孜不倦地在他的土地上进行耕作和改良,因此他的田庄非常兴旺。不到三年工夫,他便超过了他的邻居。而不到六年,他家就成为了小康之家。九年后,他已十分富有了。到了十二年之后,整个盐湖城地区,能够和他比拟的便不到五六个人了。从盐湖这个内陆海起,一直到遥远的瓦撒起山区,在这片地区里,再没有比约翰·费瑞厄的声名更大的人了。

但是,只在一件事上,费瑞厄却伤害了他的同教人的感情。不管怎样和他争论,不管怎样劝说他,都不能让他按照他的伙伴们的那种方式娶妻成家。他从来没有说明他一再拒绝这样做的理由究竟是什么,他只是坚决而毫不动摇地保留自己的观点。因此,有些人指责他对于他所信奉的宗教并不虔诚,也有一些人认为他是吝啬财物,不肯破费。更有一些人猜测他早先必定有过一番恋爱经历,也许在大西洋沿岸有过一位金发女郎,曾经为他憔悴而死。不管是什么原因,费瑞厄却依然我行我素地过着严谨的单身生活。而除了这一点以外,在其他方面,他对于这片新兴的殖民地上信奉的宗教都是奉行不懈的,而且被大家公认为是一个笃信正教、行为正派的人。

露茜·费瑞厄就在这座木屋中渐渐长大,她帮助义父处理一切事务。山区清新的空气和松林中飘动着的脂香,都像慈母般抚育着这个年轻的少女。日子一年一年地过去了,露茜也一天天长大成人。她长得亭亭玉立,十分健美,她的面颊愈加娇艳,她的步态也日益轻盈。多少路人在经过费瑞厄家田庄旁的大道时,瞧见露茜苗条的少女身影轻盈地穿过麦田,或者碰见她骑着她父亲的马,显出地道的西部少年所具有的那种娴熟而又优美的姿态,往日的情景便不禁浮上人们的心头。当年的葩蕾今天已经绽放成一朵好花。这些年来,岁月一边使她的父亲变成了农民中最富裕的人,同时也使她成长为太平洋沿岸整个山区里难得一见的标致的美洲少女。

然而,首先感觉到这个女孩子已经长大成人的并不是她的父亲。这种事情是很少由父亲第一个发现的。这种神秘的变化十分微妙,而且发展得非常缓慢,不能以时日来衡量。而少女自己对这种变化是最难察觉的。直到她听到某个人说的话,或者触碰到某人的手时,她会感到心头突突乱跳,进而产生一种骄傲和恐惧交织在一起的情感。这时她才感到,一种新奇的、更为奔放的人的本性已经在她的内心深处觉醒了。世界上很少有人不去回忆自己当年的情景,很少有人不去回想自己的生命已经到来那件细微琐事。而对于露茜·费瑞厄来说,暂且不去评论这件事对于她和其他人的命运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就这件事本身来说,已经是够严重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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