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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偶遇

解忧渐渐开始觉得,如果将赵匡胤从她的生活中不断淡化淡化,直至透明无视,她的生活就会越发的自在和舒适。两人之间僵冷的关系已经持续了十几天。这十几天,她每天将自己的形成安排的满满当当,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或者进宫与秦妃闲谈胡闹,接受京羽那万针扎心般痛苦的治疗方法;或者去延福宫坐坐,听郭妃不断抱怨霜贵人在圣眷优渥之下,如何颐指气使,仿佛凭着一个小小贵人的身份,就能号令六宫一般;而每当逢上初五、十五、廿五的日子,她便换上不起眼的衣服,呆在翟家钱庄,听翟清渠讲解钱如何生钱的秘密。

她极珍惜这段教授的关系,曾经在永乐楼,贞娘曾花费五粒东海珍珠,只求一名姬亲授她一曲胡旋舞。师恩之所以深重,因为所教授的每件技艺都扎扎实实落在自己身上,成为你日后谋生发家的基础。

翟清渠当然不收她学费,要收恐怕她也付不起。但身为翟家总帐的他,时间并不宽裕,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人来找他商议事情;几乎每天,他都需要花好几个时辰在案前处理明目繁琐的账目。这样一个人,单凭两面之缘,便愿意抽出时间来,亲自教她一些关于生意、关于钱息的知识,怎能不让她心念感激。她竭力讨好,亲手做些糕点小吃,又泼皮耍赖地向秦妃讨了些江南名茶,在歇息间隙,恭恭敬敬地捧给师父翟清渠。

翟清渠正在复核一笔账目,轻抿了一口茶水,又看了杯中一眼,淡淡道:“茶是好茶,但未制茶膏、也未磨成茶粉,吃到嘴里总有些清苦寡淡。”

解忧在一旁陪笑道:“先生不习惯这种吃法么?曾有个江南人说南边的习俗便是炒熟了茶叶,直接泡水饮。”

“钱塘没这种饮法,金陵……具我所知,大部分人还是习惯吃茶饼茶膏,这么寡淡的吃法,我只认识一和尚喜欢。”翟清渠依旧在忙碌手中的账目。

“翟家连和尚的生意都做上了?”刚刚开始学习生意的解忧,几乎钻进钱眼里去了。

翟清渠停了手中的笔,嘴角浮出了一丝明媚的笑意,像是回忆起了过往愉悦之事,“在做和尚之前,未必是和尚。”他看了看正被账目数字弄的昏头昏眼的解忧,又望了一眼屋外无边的春色,道,“今日去钱庄走走吧,看看利本生息在实际生意中是怎样操作的。”

解忧点点头,取来锥帽面纱,与翟清渠并肩而行。春风暖暖,拂在身上,像是一把一把金丝烂漫的小刷子,让人感到无限的明朗与舒适。

彼时的开封城,有着人们无法想象的活跃商业,从候潮门而入,无数的经纪行贩,挑着货担,吆喝而来;南熏门外,一队接着一队的驼驴驮着各式货物,络绎而来。驴队中的货物不仅仅来自大周境内,还有来自远方两浙的布帛、广东的珠玉、蜀中的清茶、洛下的黄醅,还有在城中作坊里生产的,如笔、墨、旗帜、香药等物品。这些安邑之枣、江陵之橘、陈夏之漆、齐鲁之麻、姜桂嵩谷、丝帛布缕、米麦杂粮,即便在战乱纷扰的此刻,仍一路通畅,汇聚此处,既得益于沿途国主们对行商态度的开明,也不得不归功于有像翟家这般大商家,方能通衢四洲、游说诸国。

“玄帅过几日便要出征了吧?京中的戒严从今日起便越发紧张,马、驴一概不许出城。”翟清渠一面看着街上往来奔走的人流,一面侧身问她。

“明发的开拔日是下月初一,不到五日了。”提到赵匡胤,解忧的心思便有一些不愉。大军出征,也就意味着她要再次入宫为质。

“赶在玄帅出发前,若是得空,最好能再见一面。若是没闲,也便罢了。这三五个好身手的兄弟,带上沙场杀敌方是正途,犯不着整日跟着我,浪费了。”翟清渠略微带着笑意说,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解忧的脸一下子便涨得通红,她也不知道自己脸红什么,她与翟清渠之间坦坦荡荡,竟被赵匡胤派人跟踪尾随。“不敢惊动先生,将军错意,待我回去跟他解释清楚。”解忧恨恨地说道,胸口憋着一股无名怒火,无处发泄。

翟清渠觉得有意思,颇带笑意地看了她一眼,还未等开口。人群里锦柔爽朗的声音便响了起来:“舅舅,你也有空出来闲逛呀?”

翟清渠与解忧扭过头,见锦柔一身精干的短打装扮、兴致勃勃地正冲着他们拼命挥手,张令铎跟在她后面,还有几个家丁,大包小包的拿着许多东西,看来二人正在为新婚置办新物。

“哪里有闲逛,去钱庄看看,战事开启,钱庄的银根票据正是紧要关头。”翟清渠带着笑意看着这对忙碌的新人,“倒是你,自己闲逛还不够,令铎马上要领兵北上,你还要拉着他到处乱转。”

“还说呢。”锦柔嘟起了小而翘的嘴,很是不满的表情,“要赶在出征前办婚仪,匆匆忙忙的,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买呢,他倒好,一头钻进军营里,今天才出来,这汉家的新娘子都这么委屈么?”

“这哪里委屈了?不是正逢打仗么,你又何必在乎这些虚礼。你结婚,我可是备下了一份厚礼了,一点也不委屈。”翟清渠微笑着哄道。

“何止是虚礼。”锦柔似乎对身边的人来人往也有些顾忌,凑近了才说,“已经下了旨意了,他去陇西驻守,我就要入宫伺候太后,这不是明摆着要拿我当人质吗?宫里那些娘娘们,哪一个是好相处的。我一来自外邦的女人,什么宫规礼仪都不懂,让我到宫里去做人质,还能活着出来嘛。”

翟清渠嗤笑道:“总算还知道自己举止粗鲁,不合礼仪,也算是你这段时间呆在开封城里的进步。”他看了一眼张令铎,这位准新郎似乎对旁务浑然不觉,目光只凝聚在带着面纱的解忧身上。翟清渠心下了然,微微一笑,继续安慰道,“其实这也是大周的常理惯例,将领们驻守在外,总有家眷会留在京师,即是彼此有个顾忌,同时军纪严明,携带家眷总是诸多不便。”

“我们党项就没这么多心眼算计。男子以军营为家,夫妻同战同行的不在少数,偏偏到了这里就这般复杂,繁文缛节惹人生厌。”锦柔显然还是对此愤愤不平,一肚子牢骚总算找到人倾诉了。

解忧看着喋喋不休的锦柔,虽然换上了汉族待嫁女子的装扮,一身合体剪裁的藕色半袖常服,贴合着她常年习武而塑造出的、纤长而紧绷的肌肉线条,使得整个人看上去生机勃勃。解忧心里有一丝微不可查的叹息,锦柔对这委屈的抱怨不满,只是因为身为郡主的她还有很多选择的可能,她只需要拍一拍衣袖,就离开这种被囚为质的命运。而她选择不走,或许只是因为喜欢那个人,因为喜欢,因为想和他在一起,她只好忍下了这些委屈、这些不满。这份能够选择的自由,能够为选择做出的牺牲,于自己而言,此生只怕都是奢望了。

春光下的那两个人,男的丰神俊秀、女的容貌出众,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周身都仿似有流云霞彩笼罩般,在解忧看来耀目得惊心。她移开了目光,只想逃开,身形未动,却被锦柔发觉了。

“舅舅,听说你最近收了一名女徒弟,就是这位吧?怎么盖着面纱呢?”锦柔放弃了抱怨,伸着脑袋在解忧薄薄的面纱前晃来晃去,“我怎么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位姑娘,身形有些眼熟。”锦柔拍着脑袋仔细回想,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无礼。

张令铎将她拉了过去,目光仍牢牢盯着解忧,道:“莫要无礼,这位是解忧娘子。”接着便依照礼数作了一拜。

解忧也回了一揖,从面纱下传来的声音冷冷冰冰,“张将军好眼力,看来贱妾这面纱不过是掩耳盗铃,瞒不住明眼人。”

他当然认得出,半年多耳鬓厮磨的恋人,她每一个微小的动作他都了然于胸,虽然那时候她还叫翘翘。

“解忧娘子拜舅舅为师,是学经济算计之数么?”锦柔对解忧与张令铎之间暧昧不明的气氛浑然不觉,拉着她的手,亲热地说道,“这个可难了,我母亲也算是家传,从小耳濡目染的,也只算学到一点皮毛。舅舅在这方面可是翘楚,每年翟家自己的子弟不知有多少想拜他为师的。这几年在夏州,皇亲贵戚亲自上门的也有一箩了。后来他干脆开了个书堂,每月授课一次,那场面,为了抢个前排的位置,大打出手的都有好多。姐姐,舅舅居然愿意亲自教授你,要是说出去,别人可要羡慕死了。”她原本就性格爽朗,说到兴奋处,便姐姐妹妹地乱叫,哪里顾得上这一声姐姐在解忧听来是何等刺耳。

解忧缓缓将手从锦柔的手中抽出,隔着面纱,旁人虽看不到她面上的僵硬,却从尖锐冰冷的语锋中感到了冷冷寒意,“先生百忙中愿指点解忧,我当然知道,不用郡主提醒,也不需要惹得他人羡慕。课业繁重,恕无空陪郡主闲聊了。”

锦柔头一遭被人如此冰冷生硬的拒绝,愣在了当场,脸庞噌地变得通红,眼泪都逼得在眼眶里打转,求救地望向翟清渠。

清渠温和地笑笑,“这就当作你的第一课吧,到了宫里,多听少言,女人的心思可比经济算数难多了,一言不慎可就得罪人了。”

锦柔见翟清渠偏袒解忧,只好将一肚子郁闷发在张令铎身上。在两对人离开数十步后,解忧还能听到锦柔喋喋不休的抱怨,感受到张令铎那绵长深远的目光。

“其实锦柔并没有恶意,相反,自从听说了你力破延福宫命案后,她便一直想与你结交。方才一时兴奋,忘了彼此其实仅有两面之缘,过于亲近而显得唐突了。”清渠见那两人走远,温言向解忧解释道。

“我知道。”解忧也有些讶异方才自己的失态,“我也不是在生她的气。”

清渠看着她,朦朦胧胧的面纱像是隔开了一世的繁华与苦难,他沉默了片刻,缓言道:“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际遇与命数,最不能也最无谓相比便是命运之优劣,每个人都只是各自沿着一径小道跋涉前行罢了。虽然有人道途平坦,有人崎岖艰难,但你的苦难并不会因为他人的喜悦增加一分,你的喜悦也不会因旁人的难堪而大加增长。聪慧如你,又怎会不知,只有摒弃妄自菲薄、盲目傲然,才是立世之本。”

解忧脸庞被自己潸然的泪意惹得三分湿润,她仍然有些愤愤,咬着嘴唇,道:“先生教诲,解忧知晓。但我只是希望能够有一刻,可以不需要聪慧、不需要明理、不需要圆滑,只是随心所欲地活着。”

清渠看着她,道:“那你需要一个可以完全包容你,又有能力为你解决一个麻烦的人。”

解忧愣了愣,道:“我有时候真的希望有这么一个人。”

“但他从未在你的生命里出现,这并不是因为你命运不济,而是这样一个人压根就不存在。”清渠的语气也带上了几分严厉,“我以为你拜师那刻起,便不再有这样荒谬的念头,到头来,你的追求竟跟那些闺中发痴的怨妇们并无二样。竟然如此,你又何必再向我学经济之术,只需每天装扮整齐,讨得夫君欢心即可。以玄帅的能力,保你一世无忧,自当不再话下。”

清渠从来没有这般严厉地跟她说过话,在解忧的印象里,翟清渠不仅没有架子是个温文儒雅的君子,而且是个烦事不扰心的洒脱之人。她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发火,但被呵斥了两声,像被当众扇了两个耳光,让她呆呆立在人潮涌动的南熏街中,忘了所往何处。

清渠看她这副模样,心中也有不忍。再是聪慧,再是历经世事,她终还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女子,又能堪破多少爱恨荣辱呢?他缓步到她身边,言语中也多了几分悲悯,“我不是要故意对你恶语相讥,只是希望你能给明白,世上被恩赐的好,背地里总是藏着不公平的代价。你期望有人无条件的纵容你,代价就是你这辈子除了被他锁在身边,为奴为婢,再也没有选择离开的能力。倒不如坦荡明白一些,究竟付出什么、获得什么,如买卖交易清晰,总好过少时被恩宠绑住了身体,色衰恩弛之日,想自己站起来,发现连双腿都不复存在了。”

他把爱情讲的这么露骨直白,连些许的幻想都不留给人。那他心中的情又是怎样呢?解忧不敢问,只默默低着头,消化着方才的尴尬,与这番难以接受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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