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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迷局

有人哀伤下位,便有人欣喜登台。长孙妃在后宫翻云覆雨、恩威并施,柴荣未置一词,时间一久,便有擅猜测之人暗暗相传,陛下这是在为皇贵妃将来荣登后位而着意立威呢。类似的谣言,越过高高的宫墙,落尽赵匡胤耳里的也不少。

在一日春色旖旎的午后,赵匡胤将手中暗绿色的茶膏一点一点捏成饼状,放在银制的笼屉上翻滚熏烤,一面听着休假回家的解忧将景福宫的情况絮絮讲述。解忧挺喜欢这种感觉,茶室小语,连阳光也透着一份迷蒙的素净,印在赵匡胤提拔的眉间,就成了闺中女子欲拂还乱的春愁。若谈的不是惊心动魄的宫闱秘闻,而是些家中琐事,那也算得一番好景流年了。这个念头只一闪过,她无端便想起了那日长孙妃倚窗读书的场景,杏花树下读春秋,辜负的究竟是这一季的大好春光,还是本该属于一个女子安静平和的一生。

“长孙思恭不可能不怀疑诓他入京只是皇上设下的一个杀局,但他还是答应来了。长孙妃在宫里不顾一切地安置自己的力量,无非想要多掌握些筹码,等她父亲到了开封,皇上也要投鼠忌器,权衡再三。”赵匡胤不疾不缓地说道。

“唔……”解忧有些疑惑,慢慢说道,“我觉得也是这个意思,从前长孙妃纵然跋扈,也不至于公然弄权。只不过,我并不明白,既然已经生了疑心,长孙都督何必要冒此风险呢?”

“虽然可能是掉脑袋的风险,但也可能是一次荣耀后世的机会。皇上虽然有心铲灭陇西势力,但彼此角力,未到最后,落在长孙思恭脑袋上的究竟是铡刀,还是魏国公的爵位,仍是未知之数。”赵匡胤立直了身子,神情肃然得没有一丝温度,“若在长孙思恭进京之前,长孙妃已经把控住了后宫,朝中臣子也暗投长孙氏,那到时皇上也不得不行封赏。”

解忧心里颤颤一跳,脱口道:“那到时官人的处境岂不尴尬为难?”

赵匡胤抬起头,对她的关心报以微微一笑,“陛下布局,我不过是期间的一枚棋子而已,形势总不至于坏到要丢弃我的境地。倒是你孤身在宫里,是非众多,要时时小心。”

他这般突如其来的关心倒是解忧没料到的,忍不住心里起了一阵澎湃,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笑道:“你看我们,究竟是何时开始,也这般关心起彼此来了。”

赵匡胤闻言一怔,薄薄的春光笼在他面上,将尴尬的神情也映出来一点霞色。解忧再要说什么,却被他霍然打断,“你去看看夫人吧,她这几日精神倒见好了些,就是找你不见,有些生疑。我怕是不是有人露了口风,你正好去说道说道。”

解忧从未问过这事,如今听他这么说,便有几分惊疑,道:“那官人说我这几日都去哪儿了?”

“回娘家。”赵匡胤瓮瓮。

解忧笑得更欢了,“所以,我从定州巴巴回来,待上半日,再赶千里路回去?”解忧叹了一口气,正色道,“官人你这般运筹帷幄而决胜千里的人,却连女儿家的一点小心思也看不透。夫人大约早已知晓了。”

与方才的意气风发不同,赵匡胤此时只剩下了满是颓色的讶异。他又捏了个茶饼,零散的茶末却不似之前听话,一下便散开,落得四处都是。解忧上前一步,想帮他清理,他却突然站起身来,撞碎了落在身后一片浅金色的春光。两人痴痴沉默了半晌,他才说道:“若是没事,你就早点回宫里去吧。”

“好。”

“凡事小心。”他恢复了平常的神色,又嘱咐了一句。

“好。”这一声应答,却像一柄轻巧的银锤,同时在两人心间漾起一阵连绵的波纹。

肃肃花絮晚,菲菲红素轻。一直看着解忧纤细的背影转过垂花门,消失在那一丛郁郁的花木后,赵匡胤飞散的神思才稍稍收拢。他转回屋里,一个人悄悄地坐了一炷香的时间,心里从未这般患得患失,过了好久都平静不下来,索性换了外袍,从后门出去,连赵志也没知会一声,便独自到了桑家瓦子。

隐秘的院子,匡义和张光翰正凑在一起低声商量着什么,身旁高高地垒着几堆书卷和奏章,看来他们在这里已经呆了不短的时间。见他进来,两人便离了桌案,作揖行礼。张光翰性子一贯谨慎,倒是匡义,在私室之内仍礼数周全,倒让赵匡胤暗自惊奇,看来当差的这段时日,倒是把个纨绔莽撞的小子给历练出来了。

待赵匡胤坐定,整理好衣袍,再定睛看两位弟弟时,却被二人憔悴的样子吓了一跳。匡义稍好些,原本就是肤黑壮实的模样,倒是张光翰,一张白胖的圆脸,数日的功夫,就消瘦下去,两个颧骨在脸上投出深深的阴影,人也像老了十来岁,鬓角的头发竟隐约有些斑驳。赵匡胤心下一酸,年前张光翰刚被予了御史的职责,又特旨命留京当差。柴荣的意思就是让他暗查长孙氏在朝中的党羽,一个月过去了,新御史一封弹劾的奏章都没上。柴荣倒是有耐心,从不催他。可赵匡胤自己知道,这调查的事,已经走进了几次死胡同了,便趁着过节,又将匡义调来帮手。而今瞧这形势,实在让人乐观不起来。便也顾不上寒暄,开口问道:“光翰,陛下在深宫枢庭之中,盼你参奏的奏报,如大旱之望云霓,如今情形究竟怎样?你也不用顾虑,只照实讲,我们兄弟一起合计个对策。究竟是要继续查,还是找个法子脱了这差事。”

张光翰没料到他如这么问,满脸的尴尬与为难,一时竟哑在了当场。倒是匡义在一旁解围,“这个长孙思恭,狡猾得厉害。原本看他行为处事,嚣张跋扈很,与朝臣交往也从不避讳,还以为查他党羽是件轻松的事情。可每次查下去,那些素来与他有交情的朝臣,都经不起推敲,大多数不过是趋炎附势之辈,决计不到利益相系、进退同步的一党之徒。”

这也是赵匡胤早已料到的事情,便道:“能让你们轻松查到的,不过是障人耳目的掩护。若是贸然上奏弹劾,便要打草惊蛇,让长孙思恭有个防范。”

匡义道:“光翰也是这么想,革几个虾兵蟹将的职,也抓不住长孙老头的命脉,半点用也没有。但只可惜徒费了这些日子的功夫。”

赵匡胤听这话,心里一凉,问道:“这些日子,便一无所获吗?”

张光翰看了匡义一眼,迟疑了半晌,才缓缓道:“也不能说是一无所获。”他的手指叩击在藤木桌几上,似乎下了决心,“先头搞得我很沮丧,查来查去也不过只摸到长孙氏无关痛痒的皮毛,但这些日子我倒有了一个想法,长孙思恭花费这么大的心思,做了这么多的掩护和烟雾,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到这里,声音不自觉地又低了几分,上半身倚靠在茶桌上,清理出来一块桌面,摆弄起了几本奏章与茶碗,让自己的解释更容易理解,“长孙家族历朝数十载,拿走了朝廷大量的赋税,若说在朝中没有党羽,任谁也不相信。可若是有亲信党羽,必有书信往来、利益勾兑,要查到这些即便艰难,也不至于每次都失败。所以我现在假设,长孙家族在朝中并没有形成众多党羽,而是有一个伙伴,这个人跟他并非姻亲平日也没有过多的交往,却心照不宣地在暗地里维护长孙家族的利益。或者说,长孙思恭与这个人形成了一种影子的关系,就是彼此对对方的势力都拥有控制权。这样即使长孙思恭离开了陇西,只要这个人还在,他仍然能对控制住陇西的局面,随时调动陇西军。我想,如果这个假设是真的,长孙思恭可能也正是因为考虑到了这点,最终才同意冒险进京受封的。”

张光翰这番话,说得赵匡胤悚然心惊,急忙问道:“你这番推测可有实证?”

张光翰沉默了半晌,最终缓缓地摇了摇头。他用手指着一旁繁多的奏章,缓缓说道:“虽没有实证,但这段时间,我翻阅了这二十多年来有关长孙思恭的所有文书,心里的这个念头却越来越清晰。如果我是长孙思恭,我一定会这么做。”

赵匡胤眼中精亮的眸光紧紧聚成一点,他心里知道张光翰的说法有极大的可能,这确实不失为一条好的谈饷、保全、干政的路子。但他又不愿去面对,如今距离长孙思恭进京只剩下小半个月的时间了,若真有这么一个人,进京之前不能找出来,柴荣想拆撤长孙氏的布局就危险了,一招不慎,陇西军叛乱,莫说寿州、幽云十六州光复无望,便就是这大周的江山也要岌岌可危。牵一发而动全身,赵匡胤从前觉得柴荣对陇西、对郭氏太过纵容,总有一份半点源于自身性格的软弱。而今看来,比起刚毅来,坚忍与谨慎更是一个帝王所需。他深深呼吸了几下,又问:“此事关乎重大,这番推测,你跟陛下讲过了吗?”

张光翰面色凝重,迟疑了一刻,才道:“还没有。”接着又道,“陛下虽许了密奏之权,但我并不打算将此事上奏。”

赵匡胤疑惑不堪,眼中突突窜起了两团怒火,道:“为何不奏?”

张光翰迎着他的目光,凛然道:“大哥,君心难料。陛下只是要彻查长孙氏的党羽,咱们竭力去查找便是,何必给陛下多余的疑心。难道大哥不担心陛下怀疑,在朝中与长孙思恭暗相勾结的人就是你么?”

一番话,如天雷劈顶,砸碎了赵匡胤君臣同心的幻像,竟显出他的几分幼稚。他想了想,自己亦觉得自己倒是长孙思恭合适的人选。只好苦笑一声,哀叹道:“若是如此,此事便要难上加难了。”

匡义也被张光翰的话吓了一跳,他不似赵匡胤那般旷达,当下便有几分愤愤:“大哥为陛下也称得上是殚精竭虑,竟这点信任也没有。倒不如任由长孙氏做大,管它寿州也罢、南唐也罢。不理他们,大哥仍好端端的是二品的将军,何必白担这君王的忧虑。”

赵匡胤此时正隐约想起一事,突然听到匡义之言与朝中骑墙草的臣工们如出一辙,心里恼怒不堪,只冷冷地说:“我自十八岁起跟着先帝,到今天也有十几载的时光。国运兴也好,衰也罢,我却看明白了一件事,凡事皆必出自一人。权柄旁落或朝权分散,令行不一,到头来就是争乱不休、事事制肘。你从前还懂圣贤之礼,如今跟那帮油混子待久了,只学会了明哲保身之术,日后还指望你成何大业?”

匡义自幼丧父,赵匡胤如兄如父,却从未如此严厉地申斥过他,何况还有旁人在场。脸面顿时便有些挂不住,却不敢发作,只好连忙跪下谢罪。赵匡胤也不搭理,两兄弟便沉默僵持着,倒让张光翰在旁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春风绵绵,从茶室半掩着的窗户中吹进来,夹带着一股沁心的花香,偶尔还有几声清脆的鸟鸣入耳。赵匡胤方才在心头隐约的想法突然明晰起来,扭过头,对匡义说道:“你还记得那个余爷吗?曾索要过一个花鸟使的位置。你去套套话,查他究竟是为谁谋职,兴许这条线能摸到正主。”

张光翰不明就里,听得一头雾水,匡义却顿时明了,欣喜地从地上爬起来,连连点头,方才的不豫便如膝上的灰土,拍一拍便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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