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当我精疲力竭地扛着行李从西溪校区远迁城西，立在用两块巨石堆砌而成的浙大校门边以不可思议的期待之情远眺这片工地的时候，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啊！这就是我一年多来时时憧憬的紫金港？
我所想象的紫金港全不如此。我的紫金港好得多了。但要我描绘它的美丽，说出它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安慰说，它终究也是有很多好处的——单说进门这一个很大的湖泊，不就是西溪校区所没有的么？
后来全校在给这一片湖泊取名的问题上大费周折，有说应该叫“眉潭”，有说应该叫“勺海”，还有人认为为了显示其周围风景之美，可以将其叫做“西湖浙大分湖”。
时光荏苒，如今启真湖畔的少年大概再也体会不到前人在命名问题上的纠结；但若时光倒流一千六百年，若有另一群人聚在北京某个着名校园水池边的亭子里，他们就不会为了因为要给它想个名字而殚精竭虑，其中一人会直接从自己的诗句中摘选两词，唤它做“水木清华”。
如你所知，此人便是谢混，后人从其五言诗《游西池》“景昃鸣禽集，水木湛清华”两句中摘取二字，不但直接做了清华大学的校名，还使之成为一个着名的景点。
他的风姿倾江左
当然，纵使谢混风华绝代，也不会想到自己的诗句会在后世变得如此家喻户晓，否则闲暇时定会笔耕不辍，除了《游西池》，还有《西游记》；除了“水木湛清华”，还会写出无数类似“日月耀光华，水木湛复旦”，“东方有剑桥，水木湛浙大”这样的好诗，一千多年后无论哪个大学提及校名的典故，里面都会有谢混的名字。
但少年谢混之所以声名远播，会写诗只是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因素，更重要的原因有两个，首先便是他的帅。谢混的帅不像韩子高那么惊人，美到让手持兵刃的敌人也生出同情心；甚至不像卫玠那样炫目，美到每次出门都会被不明真相的群众围追堵截——史书上并没有用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之类庸俗的形容词来描述谢混的长相，只告诉我们，东晋民间曾经仿照如今超女的选拔方式，列出了一份“江左美男排行榜”，在这份将江左帅哥一网打尽的名单上，谢混名列榜首，史称“江左风华第一”。
需要说明的是，“江左”虽然看起来像个不大的地方，跟江阴、江门无甚区别，事实上却是个很有讲究的地名。结束于306年的“八王之乱”使建都洛阳的西晋统治土崩瓦解，琅琊王司马睿渡江南下，于317年建立东晋政权，中原士族相随南逃，史称衣冠南渡。由于长江在今江西九江至江苏镇江一段是西南向东北方向斜流，长江东南岸地区遂称江东，又称“江左”。尽管数百年前项羽被迫自刎乌江颇有豪气地喊出“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时，江东仅仅指其故乡下相（今江苏宿迁），但对此时正与北方十六国划江而治的东晋，以及其后的宋、齐、梁、陈诸政权来说，区区江左已经是其国土的全部了。
因此“江左风华第一”的另一种说法便是“东晋第一帅”，虽然没有史料表明这场选秀有否采用全国分片区PK，再从优胜者中决出全国冠军的方式，但那时候的老百姓想来还比较淳朴，断不会像如今重庆、海南等地的选美一样——选出来的“美”们让人觉得甚至多看一眼都是一种残忍。
他的爷爷是谢安
除了帅，谢混出名的另一个原因则是因为他的爷爷。少年时代的谢混时常面带得意之色，对从小在乌衣巷里一起长大、脸上露出无限虔诚和敬仰的玩伴们训话：我无限地崇拜爷爷，爷爷是我的上帝！以及其标志性的口头禅：我爷爷厉害，消灭了一百五十万秦军！
谢混的爷爷是谢安。
对偏安江南一隅的东晋小朝廷来说，曾经官至宰相的谢安几乎是一个神一样的存在，这点在他死后从民间得到的殊荣上可以体现出来。谢安逝世后，民间将其尊奉为神只，封的称号多到令人瞠目结舌，靠谱的如“谢千岁”、“谢圣王”、“谢王公”、“谢老元帅”，离奇的如“广惠圣王”、“广惠尊王”、“广应圣王”、“广应尊王”、“护国尊王”，甚至还有不知所云的“显济灵王”。这一切与谢安指挥并取胜的“淝水之战”是分不开的。此役不但击退苻坚率领的前秦大军，使风雨飘摇的东晋朝廷得以苟安，也为次年东晋北伐奠定了基础——这次北伐是东晋建立以来最大的一次战胜扩地。
淝水之战前数十年，前秦便已先后灭掉前燕、代、前凉等割据国，统一了黄河流域，又于公元373年攻占了东晋的梁（今陕西汉中）、益（今四川成都）二州，将势力扩展到长江和汉水上游。前秦皇帝苻坚因此踌躇满志，欲图以“疾风之扫秋叶”之势，一举荡平偏安江南的东晋，统一南北。而此时的东晋小朝廷则由桓氏、谢氏把持朝政，两大家族争吵不休。不过谢安一边尽力调和桓谢两大家族关系，一边安抚国民：前秦虽然强大，却也不是不可战胜的，对付核潜艇我们有海带，对付F-16我们放鸽子，对付登陆舰我们有死猪，对付步兵我们就拆井盖，对付生化部队？我们有黄沙尘、PM2.5！怕什么！
最终的事情果然如谢安所愿，率领号称可以“投鞭断流”的百万之师威武南下的苻坚却在淝水之战时发现战船果然被水草缠住，惊吓中又把远处的山川草木皆当成晋军，很快遭遇莫名其妙的惨败，导致前秦的统治一泻千里。次年（384年）昔日娈童慕容冲更是发兵来袭，给苻坚造成心理和生理双重打击。顽抗一年后苻坚终于抵挡不住，带着数百轻骑逃出长安，两个月后竟被叛将姚苌派人缢杀，这都是题外话了。
谢安的声望因为淝水之战的胜利而到达顶峰，虽然此役赢得全无章法，但从此谢安的军事思想在朝廷上下却得到了广泛的赞颂，被誉为“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谢安思想”，东晋官方报纸《建康日报》甚至专门做文宣传，文中案例有在谢安思想指导下杀猪、谢安语录治好了精神病、谢安讲话催生了勾股定理等。一时间谢家风头无两，其居地秦淮河畔的乌衣巷顿成热门景点，在巷口逛逛需要五两银子，进去参观需要十两。
需要说明的是，乌衣巷地处秦淮河南岸，是三国时吴国戍守石头城的部队营房所在地，当时军士穿黑色制服，故以“乌衣”为巷名，东晋时成为高门士族的聚居区，东晋开国元勋王导亦与谢安一起住在这里，而成为景点则是淝水之战之后的事。这个景点一直到唐末都颇有盛名，不过那时候门票就更贵了，晚唐诗人刘禹锡某次经过乌衣巷，打算进去参观，却发现买不起门票，只好写诗一首抒发怨气，说什么“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意思是说和朱雀桥头一样，乌衣巷里面只有些野花野草，景致一般，而且日已西斜，天色已晚，不看也罢；末二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更是说寻常百姓家里的燕子也和乌衣巷里飞出来的一个模样，那就更没什么看头，不值得花钱买门票。
当然这都是后话，而且刘禹锡这首《乌衣巷》也有其他解读，例如我们小学时候课本上讲解此诗，便说它用以小见大的手法描写了贵族的盛衰变化，思想深刻、脍炙人口云云——但很明显这与本文主旨无关，而且素来以乌衣巷为傲的谢混也不见得听得进这样的解释。每当他神气十足地告诉人们“我爷爷厉害，消灭了一百五十万秦军”时，心中都洋溢着作为谢氏子孙的无限骄傲。
帅得惊动孝武帝
有了这样绝世的才华、出众的容貌与显赫的出身，不难想见，年轻的谢混想不出名都难。有一件事很能证明谢混的名气之大，当时王献之外甥羊欣因仰慕谢混而登门拜访，正巧此人个性很合谢混胃口，谢混特意拂扫坐席，再换了身好衣服才见他。事情传出去之后，一夕之间羊欣便成了名士，人们提起他，都说“这是谢叔源（谢混表字）敬重的人物。”
到了晋孝武帝太元二十一年（396年），谢混的名声已经大到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孝武帝的择偶观了。虽然谢混生年不详，但考虑到其父谢琰为谢安次子，谢混又是谢琰第三子，而谢安生于公元320年，那么谢混的出生应不早于370年，到太元二十一年年纪不会超过二十六岁。二十出头的谢混并不知道孝武帝的女儿晋陵公主即将成年，老爹打算给他找一个合适的女婿。
孝武帝虽然在淝水之战后变得嗜酒成性，《晋书》说他“醒日既少”，常常通宵达旦饮酒，曾做出在华林园（今南京市鸡鸣山南古台城内）对着划空而过的太白金星，举酒祝之曰“长星，劝汝一杯酒，自古何有万岁天子邪！”的蠢事，但碰到为女儿选婿这等大事也不敢马虎，找来时任尚书仆射的重臣、王羲之堂侄王珣，对他说：我对女婿的要求也不高，能像当年王敦、桓温这样才能卓越的驸马最好，找不到也没关系，像刘惔、王献之这样的也可以凑合。（谓王珣曰：“主婿但如刘真长、王子敬便足。如王处仲、桓元子诚可，才小富贵，便豫人家事。”）王珣一听，眼珠子惊讶得差点掉下来：陛下，您这果然条件不高！上述四位晋室驸马，在世时都是鼎鼎有名的人物，王敦、桓温都是朝廷权臣，一个协助元帝司马睿建立东晋政权，一个三次领导东晋北伐，不过这两人日后都有威胁皇权的动作；刘惔、王献之乐于谈玄、怡情山水，也都是前朝名士，找到能与这四位相比的单身男士谈何容易啊！王珣思考良久，告诉皇帝：那就首推谢混了。他虽然不如刘惔，但也不比王献之差。（“谢混虽不及真长，不减子敬。”）。孝武帝兴奋道：既然你如此推崇，那就是他了。
就在好运即将降临、谢混很快就要成为当朝驸马的时候，像所有高潮前夜的爱情故事一样，悲剧发生了。不过这次的悲剧倒不是谢混突遇车祸而失忆，也不是晋陵公主突然患上白血病——这是只有韩国编剧才编得出的剧情——孝武帝突然驾崩了。顺便说一句，《中国社会导刊》曾经刊发论文《韩剧女主角为什么总死于白血病》，不嫌麻烦的可以网上搜一下。
但东晋孝武帝司马曜的死，绝对充满任何韩国编剧都编不出来的离奇。孝武帝沉溺酒色已久，这日又像往常一样喝得大醉，对自己的妃子、当时已年近三十的张贵人开玩笑说：以你这么老的年纪，应该要被废黜啦（“汝以年当废矣”）。张贵人听罢大怒，你嫌我老，我还嫌你活得长呢，当晚即趁孝武帝酒醉未醒，用被子将其活活闷死。司马曜不但因此成为历史上死得最窝囊的皇帝（秦始皇统一六国时，被秦军关在树林里活活饿死的齐王建除外），还是历史上唯一被后宫成功弑杀的皇帝——另一个险被后宫刺杀的皇帝则是明世宗朱厚熜。嘉靖二十五年（1546年），杨金英等十余名宫女因不满世宗暴行，趁嘉靖睡觉时用绳子套住其脖子欲将之勒死，史称壬寅宫变。但因宫女过度紧张把绳子打了个死结，后被及时赶来的皇后救活。这两个故事告诉我们，老婆之外的女人靠不住啊。
接下来的剧情便有琼瑶的风范了。皇帝一死，急坏了谢混和晋陵公主，却让另一人喜上眉梢——他便是曾任吴郡太守的袁崧。看着这门亲事告吹，袁崧连忙找来王珣，想将自己的女儿许给谢混。王珣再次张大了嘴：谢混这桃花运也太好了，旧的还没去，新的就来了！不过还是一本正经地劝告袁崧：这人可是皇帝的肥肉，你不要去碰啊！（“卿莫近禁脔”）
公主拿我当肥肉
王珣这句不经意的警告，让“禁脔”一词顿时变成谢混的专有名词。这可是一个大有来历的词语。东晋初年，民生凋敝，举国上下一穷二白，不但工业落后，连火柴、铁钉都要从前秦进口，而且物资极度匮乏，老百姓多以树皮、草根、观音土为食，就连皇帝本人想吃块肉也不容易。当时晋元帝司马睿爱吃猪肉，觉得猪脖子上有一块肉味道最美，因此官员们家里杀猪都不敢吃猪脖子肉，忍痛割下来给皇帝吃，这块肉就被称为禁脔。后因谢混之故，“禁脔”成为珍美、独占而不容他人染指之物的代名词。
顺便说句题外话，秦末战乱后的西汉初年，由于物资匮乏，连天子出行都很难凑齐四匹毛色相同的马，宰相出行只能乘坐牛车，普通农民则以人力耕田，《史记·平准书》称“自天子不能具钧驷，而将相或乘牛车，齐民无藏盖”。谁知六百年过去，东晋建国后更加不堪，朝廷能得到一口猪改善生活都成了很不易的事。可见谢混在当时有多么的抢手！
王珣担心若是谢混继续单身，上门提亲的只会越来越多，于是赶紧为谢混和晋陵公主主持大婚。晋陵公主见到自己的夫婿如此英俊风流，早已和自己的皇帝父亲一样，将谢混视为禁脔，婚后两人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仿佛童话里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居于乌衣巷府的谢混外有父兄屏障家族门户，内有晋陵公主执掌家务，生活平静圆满，无忧无虑，在此期间写下了不少瑰丽的诗篇，一反充斥西晋诗坛的玄言诗风气，被认为在玄言诗向山水诗发展的过程中起了承前启后的作用，对东晋诗风的推移产生了重要影响，沈约在《宋书·谢灵运传论》中称“仲文始革孙许之风，叔源大变太元之气”。到了晋末，谢混已经官至尚书仆射，是当时谢氏最重要的人物。
可惜好景不长，东晋自孝武帝死后已呈现崩溃之相，先是桓玄废帝篡权，再是刘裕征讨桓玄，接着刘裕和刘毅争强，刘裕得胜，废晋自立，建立宋。此后东晋正式灭亡，进入了南北朝时期。谢混成了这场内耗的牺牲者，他因追随刘毅而于晋安帝义熙八年（412年）被刘裕所捕，仅隔一夜便被处死，晋陵公主都来不及搭救。
不过晋陵公主随后的作为证明她完全没有辜负自己的“肥肉”，谢混死后，刘裕剥夺其晋陵公主的名号，贬为“东乡君”，再逼迫她与谢家划清界限，改嫁琅邪王练。公主坚决不从，虽迫于压力改嫁，但一直不懈请求回到谢家守节。在她老病将死的时候，刘裕终于答应了她的请求，回到自己熟悉的谢家院落，死后要求与谢混合葬。而刘裕也终于在自己逼迫恭帝禅位时后悔不已，在这个改朝换代的重要日子，没有谢混拿着玉玺和绶带当主持人，实在是美中不足！他在封禅台上遗憾地告白：谢混死了，后人再也欣赏不到他的风姿了！（“吾甚恨之，使后生不得见其风流！”）刘裕的预言很快变成现实，某年月日，名士袁粲赞琅琊王彧长得漂亮，旁边一位小时候见过谢混的人插嘴道：王彧要是站在谢混边上，非得被比成个野人不可。
袁粲惆怅良久：恨眼中不见此人。
多年以后，唐人孙元晏读史至此，还深深仰慕谢混“禁脔”的风采，赋诗赞曰：
尚主当初偶未成，此时谁合更关情。
可怜谢混风华在，千古翻传禁脔名！
而时至今日，不知人们在清华大学的校门，回味着“景昃鸣禽集，水木湛清华”两句如画般栩栩如生的诗句时，心中会否像不舍旧情的晋陵公主一样，心中屡屡浮现出一千六百年前这位绝世帅哥令人心碎的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