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若水镇西北二十里地的一个小山坳里，被人为地清出了一片空地。空地上搭建着三间简陋的茅舍和一个破败失修的草棚，看起来已有些年头了。房舍四周用半人高的竹篱笆围了个圈，只留了一处作为进出的门户，想来是为了防止山野的走兽闯入。
山林间的雾气、露水向来较为浓重，因此，此时的天空看上去仍旧有些灰暗。在右侧的一间茅舍里，家具陈设简单至极，唯一的窗子也用青色幔布掩上了，令室内光线更显昏暗。
一个中年妇人模样的女子正静静地躺在床上，和着一床靛蓝色碎花薄被。妇人约摸三四十岁的年纪，相貌平平。若是置身人群，则很难一眼将她认出。
此时，她好像犹在沉睡未醒。如若近前细看，却不难发现她的眉头紧蹙，睫毛湿润，眼睑在不时地轻微颤动。眼角处也有细微的泪痕，引向藏了些许白发的两鬓。让人视后竟不觉产生莫名的伤感。似压抑了许久的满腔悲伤，妄图趁着主人梦时，尽皆汹涌澎湃而出。而这位坚强刚毅的主人，即使在睡梦时也不忘苦苦自抑，仅让一丝的哀痛溢漏了出来。
这，是怎样一个女子？
“父亲，父亲……请成全我跟百傲吧……”一个容颜娇好的素衣女子泪流满面，跪在厅堂，双手死死地拽着一名老者的灰白袖袍。
老者侧身对着那名女子，须发皆张，满面怒容。他狠狠地一抬手，将女子的双手重重地甩开，怒斥道：“哼！我是不会答应你们的！为父早已将你许配给了一品堂的宇文鸿。难道你要陷为父于不义，让天下人尽皆耻笑我莫景行言而无信、教女无方吗？”
“父亲……雨儿不孝……可是父亲，雨儿对百傲早已情根深种，心里……心里再也容不下另外的男子了！如果……如果非要女儿另嫁他人，女儿……唯有一死……”莫雨一手撑地，一手仍紧紧地拽着父亲的衣袍，泪如雨下，苦苦哀求。
莫景行闻言，身躯微微一震，怒极反笑：“哼哼……好啊，好啊！竟以死相要挟！你心里只有那个男人，可曾想过你的生身父亲，可曾想过养你育你的江南莫家？”
“女儿不孝……女儿不孝……可是……可是……”莫雨早已泣不成声。对家族的愧疚和对所爱的执着狠狠地缠斗着，在她内心疯狂地冲撞着。
“哼！你是何其不孝！何其任意妄为！不说我们莫家需要与一品堂联姻，你难道不知我们与倾城派素有积怨吗？明知不会有结果，却还要跟那个倾城派弟子来往，你，你……”莫景行一言及此，竟气得说不出话。
莫雨心中更加愧疚，与倾城派的关系自己又怎能不知。只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等到发现却已经不能自已了。
“父亲……雨儿……雨儿早已深陷其中，无法自拔……自知愧对莫家，求父亲原谅！”言毕，竟不住地叩首，额头瞬时渗出殷红的鲜血。
莫景行见状，眼眶微红，转身欲扶，却又强自停住，双手僵在半空，只厉声道：“你……你起来！”
莫雨一面请求父亲原谅，一面重重磕头。良久，她抬起了头，哭声也渐止，额头的鲜血混合了眼泪，顺着脸颊滑下。
“父亲，雨儿自知有负莫家养育之恩，”她的眼睛紧紧地看着老者，似乎想把他深深地刻在心里，继而又看向门外，然后再缓缓回转到莫景行身上，继续沉缓地说道，“但亦不想有负于百傲。请恕雨儿不孝，不能侍奉左右了！”在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语速骤然加快，突然运劲右掌，向着自己头顶穴位拍去。
莫景行本已觉得女儿言行神色似有不对，忽然听闻最后一句，哪里还不明白自己的宝贝女儿已萌生死志，急忙出手拦阻。
玉手在头顶一寸处险险地停住了，竟仍在不住地颤抖。莫景行再一发力，将抓住的手用力甩了出去，喝道：“莫雨！”
莫雨抬头与父亲对视，可是泪水早已盈眶，阻碍了视线。
莫景行缓缓闭上双眼，身子不易察觉地晃了下，又忽然睁开，开口说道：“罢了，罢了……自今日始，你不再是莫家的人……也不是我莫景行的……女儿，我们击掌为誓！”说完缓缓举起右手。
“父亲！不……父亲……”莫雨摇头哭喊道。
“明日我会将此事告知天下，你已与我断绝父女关系，今后所为与莫家再无瓜葛。你……好自为之吧！”老者似乎连一刻也不想等了，放下空举的手，一甩袖袍，径自离去了。
莫雨瘫坐在地，望着匆匆离去的背影，只觉心若刀绞，喉咙一甜，吐出一口殷红的鲜血。“父亲……雨儿不孝……”她仍旧喃喃低语着。她知道这已是父亲最大的让步了。将自己逐离家族，至少对一品堂可以有一个勉强的交代了，而他的师门也会有接纳自己的可能了……
“雨儿！雨儿……你醒醒……”朦胧中，耳边传来了有些急促的声音。
莫雨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脸：方方正正，浓眉大眼，皮肤略黑，一脸络腮，给人温厚可靠的感觉。正是那个令她放弃了一切的男子。
“百傲……”莫雨唤出了眼前人的名字。
“你醒了！”男子一脸的焦急顿时被欣喜取代。
莫雨打量了下四周，烛影摇动，自己正躺在一间木屋的床上，秦百傲蹲在床边，不远处的婴儿床上躺着刚出生没几天的孩子……闭上眼睑，眼泪扑簌簌地涌了出来。
秦百傲见状，又变得慌张无措了，紧紧抓着莫雨的手道：“雨儿，这是怎么了，梦到你……父亲了？”
莫雨侧首看向眼前这个温存善良的男子，伸手抚摸他的脸庞，轻声道：“百傲，我只有你和孩子了……答应我，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和孩子，好么？”
“我秦百傲今生有你就足够了，无论到哪儿我都会守着你！稍后，我们一家三口找一处僻静之地，就此远离江湖纷扰，安静地生活。”
两人对视良久。此时，任何的言语都显得苍白和多余，因为他们的心意早已交融。
“嘭嘭嘭”一连串急促的敲门声响起。紧接着一个声音传来：“二师兄！二师兄快开门！倾城派遭人大举侵袭，危在旦夕，咳……师父急召二师兄回门！”
屋内的两人闻言，都是心头一震，眼神也变得复杂了。秦百傲的眼神迷离，忽而有些痛楚，忽而有些不忍，忽而有些愧疚；而莫雨的眼中则渐渐地浮现出一丝丝的惶恐和不安。
“是陆师弟吗？你……回去吧，凭我……凭我一人之力又能如何……”
“二师兄，师门有难，你怎么可以置身事外？咳，咳……你就忍心看着师父身陷危难，同门手足被屠戮而不相救吗？”
“师父……”秦百傲轻呼了一声，继而说道，“请转告师父，百傲……愧对师门，愧对师父他老人家……”
“砰！”木门竟被那位陆师弟用劲踹开了。
秦百傲回头，却见自己的小师弟，满身血污地摔了进来，一时大惊，飞身上前扶住。右手搭住师弟脉搏查看伤势，左手搭在他后心，运功渡入真气。
“师兄……师兄不必费力了……倾城派覆灭在即，还望师兄速去……速去解救师……”话未说完，便身子一软，气机断绝了。
“陆师弟！陆师弟——”秦百傲眼见昔日亲厚的师弟殒命在自己怀里，睚眦欲裂，大声吼道。
秦百傲背对着莫雨，紧紧搂着小师弟，浑身不住地颤抖。良久，他将陆师弟的身子轻轻放下，用手合上了他的眼睛，霍地站起，向外走去。到了门口，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虎躯一震，猛然停住脚步，慢慢回过头。
莫雨正直直坐着，双眼紧紧地盯着他，带着依恋、不舍、惊慌、怨艾……也许她的一生从来没有过，也不会再有，如此复杂的眼神。
“雨儿……我……我不能不去……等我！”说完，一跃而出。
莫雨眼中强忍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幸福来得如此不易，却又怎的匆匆别离？你留给的措手不及，我又如何承受的起？！
“秦百傲！”
中年妇人忽地坐起，继而喃喃道：“百傲……百傲……你可知我日夜做着这样的梦？梦中梦，难回首，梦一回，伤百回！纵使被伤得心血汩汩，我也宁愿长睡不要醒，唯有如此，我才能见到我心爱的人啊……”
莫雨起身下来，掀开了幔布，望向铜镜中陌生而熟悉的脸。十六年了，昔日的千面幻狐而今只是这山野村妇的模样了。
当年秦百傲离去后，本以易容术名噪江湖的莫雨毅然动用了“百变幻梦”中的最高绝技“真意假饰”，以自身内力强行改变骨骼样貌，从此隐匿不出。此招虽能彻底改变样貌，但人之骨骼岂能随意变动，因此，一生也只得动用这一次，再也不能恢复昔日的容颜了。
“不知道我的无涯孩儿现在过得怎么样了，差不多该回家来探望了吧。”想到这里，莫雨的脸上才浮现出些许欣慰的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