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的晚饭很特别，新长出土的野菜、留做种子的土豆、炕干的野味，高粱、小米，大钵小钵，摆在学馆的长桌上。这些食物，没法和自家的吃食比。大家饿坏了，王益、子相、齐焉、赵江、京力眼睛盯着这些食物，但是先生还没到，不敢贸然动手。
先生习惯早起，盥洗过，外出。他喜欢一人在河边徜徉，看花看树看水看飞鸟，想想天想想地，想想四时，想想自己，想想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活着的和死去的人。他常常想惠施，想这个见着要吵，见不着要牵挂的人。他们经常吵得面红耳赤，而常常张口结舌，败下阵来的是惠施。辩输了就生气，但很快又找庄周谈论弄不明白的事。惠施没了，一个人躺在山冈上，庄周，一个好辩的人没了对手，这种难受劲旁人无法知道。
庄周会经常想到妞儿。有时，妞儿会忽然闯入梦里，那么真切，好像还活着。梦里的妞儿，全是第一次见面的样儿，结实，脸红勃勃的，很好看。妞儿给了他很多很多快乐，他能给妞儿的却很少很少，他这辈子没法补偿了。
庄周也是人，是有血有肉的人，并不像传说的那样，不吃人间五谷，是什么都知道的神仙。所不同的是别人看不透的他看透了，少有迷住心窍的私欲。正因为这样，庄周的聪明才智，才没被磨灭、蒙蔽、扭曲，才胜人十倍百倍，门徒们才这样仰慕他。
简尝去找先生，家里没有先生的影子；四周寻了一遍，也没见着。过一阵，先生自己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人。这两人一高一矮，高些的人瘦，矮些的人胖，两人都穿着官服。庄周介绍说："这两位是秦使，特地来找为师。"
听说是秦使，门人的脸立刻变冷，没人说话，也没人让座。庄周现出一丝笑容，招呼秦使说："地方简陋，随便坐吧。"
秦使见地上有七零八落的木头，石头，长凳、长桌。桌上摆满了食物，虽然粗糙，两人正是饥肠辘辘的时候，都冒了口水。庄周知道门人不喜欢秦使，但还是说："随便坐，一起用餐。"
先生话说到这一步，大家才勉强站起来，请秦使入座。这种地方，要找到吃食很难，秦使虽然觉着难堪，也只好强笑着坐下，大家也都坐了。庄周让瓜葫芦分吃食，一人一份。庄周边吃边说："这两位客人看上你们啦，真心诚意地请你们出山。秦很看重人才，如果有人愿意去，前途无量。"
没人说话，庄周也有些尴尬。吃过饭，高瘦子秦使悄悄跟庄周说："拜托先生啦，就举荐一两位给我们吧，一定重金聘用。"
胖子赶忙从布袋里拿出一块白绢，说："张相爱才，特地修书一封，让小人带来。"
庄周笑笑，说："庄周弟子看中的不是钱财，否则，早已出山了。"
胖子恭恭敬敬地把信递给庄周，说："张相除了真心诚意请贵弟子出山，特意向先生问安。"
庄周知道，秦使说的张相，就是张仪。以前，庄周曾经那样恨他，骂张仪无耻，小人。后来，反倒有些可怜张仪了。为官生，为官死，为官辛苦一辈子，人品低下，活着有什么意思？再后来，庄周又认为这世界有张仪、庞涓这样的人并不奇怪，没有才奇怪呢。庄周甚至认为，要打就大打几年吧，这天下归为一人，再没有争的对手了，就太平了；只有一个人刮老百姓，也比一群人刮老百姓强。庄周正由于有这样的想法，才接待秦使，才有心让门徒出仕。
庄周这样想，也给门徒们讲过。但门徒们没转过弯来，不给秦使好脸色也难怪。
庄周接过信，揣进怀里，说："二位在学馆将就住一晚吧，容庄某劝劝门徒，明日定有个准信。"
两个公差想想这种地方如何能住？但庄周既然说了，纵有千般不愿，也说不出口，只好装笑脸应承，高瘦子说："我大王和张相十分仰慕先生，一定要小人请大弟子出山，万望先生劝劝大弟子，有一位算一位，有两位三位更好，一人聘金黄金百镒，入秦以后，还要论功行赏。"
庄周说："二位最好不要说官和钱的事，一开口就亮这两样东西，势必办不成事。"
高瘦子解释说："张相不肯亏待人才，特别嘱咐小人不能小手小脚。"
庄周真没想到张仪还有这样的心胸，世俗一点看，仕秦也不错。他希望门徒们都能找到出路。他感到自己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离化作青烟不会太远，不能让门人守自己一辈子。但他不能强迫门徒一定要这样，或者要那样。
晚上，庄周约简尝、项达、常濠出学馆，漫步河边。此时，月明星稀，水波粼粼。到一处，庄周停下，问门徒们说："当年太公垂钓于此，后建言建业，为百家宗师。为师寻邈姑射山不着，一心学太公。殊不知太公非常人所能学。你们跟为师不少年月了，再跟下去，势必误了前程。而今秦真心聘请，为师还是劝你们应承了吧。"
简尝说："先生，鬼谷子先生为门下出了个张仪、庞涓后悔不已；我们要是仕秦，岂不辱没先生的英名？先生如父母，有辱于父母的事不能做。"
项达说："强秦四处招兵买马，搜罗贤能，为的是血洗中原，入秦就是助纣为虐，先生，我们不会去的。"
常濠也说："入了强秦，不但与中原百姓为敌，还与同门师兄弟为敌了。"
庄周说："老这样乱下去，百姓更加遭殃，倒不如统一了的好，长痛不如短痛。"
简尝等人听了庄周这话，颇为惊奇，闷头不说话。庄周说："与其去那些小国，弱国，君王糊涂的国家，坐以待毙，还不如去有作为的国家。这乱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不是能随人愿的。"
简尝想一想，想出了一条推托的理由，说："如果我们一走，就只有那几个残疾人在先生身边，弟子如何放心得下？"
庄周说："为师更不愿意误你们前程。"
晚风颇凉，庄周没能说服弟子，只好说："人各有志，为师不勉强。"
第二天一早，秦使来见庄周，庄周说："人各有志，庄某没能说服门徒，实在抱歉。"
秦使自知秦名声不好，大凡大才，即便想事秦，也由于怕被世人唾骂而却步；小才又为秦所不取，高瘦子说："也罢，待先生有门徒愿意入秦了，再请从中撮合。"
庄周说："一定。"
秦使怏怏而去，庄周再来学馆。门徒们见先生，围过来问长问短，庄周脸色难看，说："从今天起，为师不再授业，你们谋出路去吧。"
门徒们惊愕地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先生为什么发这么大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