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茂入见楚怀王的同时,张仪和随从扮作民间艺人,由索桥过大河,往东而去。
这之前,秦王派魏冉出使过齐国。魏冉,籍贯大梁,魏贵族。不满梁惠王多疑,没授以重权而奔秦。找到张仪,张仪见他善机变,举荐给惠王,惠王任他为客卿,和当年张仪入秦时同样官职。出使齐国之前,张仪亲自登门,告诉魏冉说:"宣王有宰相邹忌,他可是了不得的人物,又有田婴、田盼、田忌、田单、孙膑辅佐,他们都是一帮精明过人的人物。魏大人此去,须多多讲究策略才好。"
但是,魏冉自恃才高,又有强秦作后盾,倨傲本性难改,第二次见邹忌,被邹忌婉言谢绝了。邹忌这儿没走通,自然没法见到宣王。魏冉使齐没有成功,告诉张仪,张仪在惠王跟前编瞎话说:"齐国已经有了话,只是还没有定夺。"
惠王问:"如此,如何是好?"
张仪说:"微臣想亲自走一趟,希望尽快把事情定下来,以便走第二步。"
惠王明白张仪说的"走第二步"是什么意思,说:"如此,只好辛苦张相了。"
张仪是在宦海里滚油了的人。到了齐国临淄,先找同门师弟孙膑。孙膑被废双腿,虽然未能完全排除对张仪的怀疑,但时过境迁,加上马陵一战,庞涓自刎,仇报恨消。而今天各一方,同门师兄弟极难见面,孙膑设宴款待张仪。席间,二人频频劝酒,话很投机。张仪只顾叙旧,不谈政事。第二天,张仪又去拜访孙膑,见孙膑鬓发已衰,面色苍白,张仪戚然,说:"想当年我等四人投先生门下,壮志凌云,一心要做一番大事业,扬名千秋万代,不枉此一生。殊不知光阴荏苒,一晃,老之将至。"
孙膑感慨更深,说:"原想投先生门下,好好学些本事,救民于水火。不想这世道越来越乱,不但无力救民,连自己都陷入泥坑,难以自拔;甚至兴甲兵,涂炭生灵,实在可悲,可叹......"孙膑说的是实话,说着说着,眼圈便红了。
第三天,张仪再见孙膑的时候,他说:"张仪昨天在城里见到一伙耍把戏的,很有些味道,孙老弟不能老闷在家里,不如出去走走看看,身子骨也会强健些。"
张仪和孙膑换了百姓服装,选几个精壮跟随,也穿了便服。孙膑坐在木轮椅上,出官邸,来到临淄最热闹的街上。这时,在一处宽阔的地方,围了许多人观看。中间十几个民间艺人各司其职,敲锣击鼓,吹唢呐,正在为个耍刀人长威风。耍刀人手里攥把利斧,面对着一个人。这个人额头糊了白乎乎的泥。一阵紧锣密鼓过去,掌场的人说:"看看,看看,斧头要朝脑门削去,不伤脑门,只削泥块。"
掌场人看一看观众,顺手从地上捡起一木块,在地上敲几下,发出木块的破响。朝耍刀人看一眼,说:"你拿的是真斧头吗?"
耍刀人朝观众伸出斧柄,让亲自检验。有人进了人圈里,拿过斧头和木块,劈了几下,有木片被劈下,点点头,证明木块和斧头都是真的。掌场人又让额头糊满泥的人走进观众,转了一圈,看糊在额头上的是不是泥。转了一圈,还有人轻轻地抠下一小块,证明没有假,脸上糊满泥的人才回到场中间。
精壮们分开人墙,把孙膑的木轮车推进人圈里。于是,张仪和孙膑都看得很真切。这时,出现在张仪和孙膑眼前的是这样一幕:耍刀人正高高地举起利斧,对着糊着泥的脑门。却故意摇摇头,没往下砍。意思是说,'这一利斧砍下去,还有头吗?别做傻事了。"
眼看举起斧头照脑门劈下去,许多人急忙蒙着眼睛,不敢看。见最好看的把戏没有出现,看热闹的叫喊起来:"砍呀,砍呀,怎么不砍啦?"
一阵更加响亮的锣鼓声骤起,"嘭"的一槌,锣鼓声戛然而止,掌场人大声说:"砍了砍了,眼睛莫打瞟,打瞟看不到!"
全场屏声静气,连轻轻喘息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张仪和孙膑瞪大了眼睛,生怕看漏了什么。这回耍刀人可是来真的了,高高扬起的利斧,飞快地砍下去,脑门正中一块泥掉了下来,露出黄褐色的一块皮。
场里立即爆发一声惊叹:"嗬......"
张仪、孙膑虽然不精通武功,还是颇有些能耐,也没有见过这等功夫。一连砍了几斧,这人的额头露了出来。掌场人领着额头糊泥的人满场转了一圈,边看伤着没有,边讨些小钱。转到孙膑面前,张仪摸出些钱打发了。
孙膑回到府第,张仪说:"老弟,出去走走,比沤在家里强吧?"
孙膑说:"从未见识这样的把戏。"
张仪说:"听说这伙人手艺高着哪,不知道是不是还耍,要是还耍,再去看看。"
孙膑不愿意麻烦别人,也不愿意麻烦家人。因而,除了有要事入宫,才让人抬着,或者推着,随从加护卫,十几号人,张张扬扬;平日都在宅第,或接见友朋,或读书、刻竹简。这场把戏好看,又有旧日同窗叙旧,心里舒坦。第二天,又扮作百姓,让人推着,和张仪一起,看了一场把戏。这一场把戏不是耍刀,而是变戏法。变戏法人拿出张手绢,朝观众一抖,一只鸟从手绢里飞出;手一抓,本来是空的碗里忽然有了水......这些,孙膑都没有见过,又高高兴兴过了一天。张仪在临淄住到第四个晚上,才说要离开。这时,孙膑已有几分不舍,说:"张兄久违,何不再住几日?"
张仪说:"近日楚与梁、韩、赵过往甚密,又在河西架索桥入秦境,意欲何为,张某尚且不知,不敢怠慢。"
孙膑想起前段时间暗探报来的种种消息,说:"秦、楚不是互有往来?"
张仪说:"正是秦、楚素来盟好,而楚由于别国拉拉扯扯,共同对秦,张某不能不格外提防。"
孙膑说:"好,兄既有要事,小弟不好强留。张兄若有闲暇,还望多来走走,叙叙旧,也是美事。"
第二天,张仪离开的时候,向孙膑告辞,说:"其实,这些年来,秦一直悉心为民办事,修善秦、楚关系,无心再动干戈。人就活那么几十年,有什么仇什么恨,非得斗个你死我活不可?国与国和睦相处,有啥不好?"
孙膑很动情,连说:"是呀是呀。"
张仪说:"张仪本来奉我王之命,专程拜见贵国大王,转达我大王修好齐、秦诚意的,想想齐、楚有约在先,匆忙从事,误解了反倒不好,才改了主意。张仪再来之时,还请老弟在贵国大王跟前多多方便才好。"
孙膑说:"罢争斗,养民生,是小弟一生所求。小弟虽然研习兵法,并不主张征战。若贵国大王果有此意,小弟一定如实禀报我王,玉成此事。"
张仪回到咸阳,禀告秦王说:"微臣请了一帮杂耍,在临淄耍了几天,微臣和同门师弟一起看了几次。"
惠王听了抓不着要领,说:"这是何意?"
张仪说:"楚王会很快得到这样的消息:齐已经倒向秦,齐、楚联盟可破。"
惠王这才醒悟过来,想:"你张仪真是个鬼。"说,"辛苦爱卿了。"
张仪和随从一起,身着便装,已悄悄离开临淄。耍刀人在街上一连耍几天把戏,也不见用重金雇他们来临淄设场的客人。四处打听,毫无结果。一天,在大街上碰见赵江,耍刀人说:"赵先生可好,不想能在这里相见。"
赵江认识耍刀人一行,说:"你们怎么在这里?"
耍刀人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赵江说:"跟这位客人在一起的是坐木轮椅的吧?"
耍刀人说:"正是,正是。"
赵江说:"那必定是张仪了。"
耍刀人说:"怎么这样讲?"
赵江说:"齐国孙军师是张仪的同门师弟,从咸阳来临淄找孙军师的人,不是张仪,还能是谁?只不知此人又来搞什么鬼?"
耍刀人说:"我们也想晓得他们到底来临淄干什么?但是探不出来。重金请我们走一趟,在临淄耍几场,就是这样。"
赵江问:"给了你们多少钱?"
耍刀人说:"够我们几个吃半年的了。"
赵江说:"这么说来,这人是张仪无疑。"
耍刀人还是觉得怪,说:"他为什么要重金请我们在这里耍几场呢?"
赵江皱着眉头想一阵,也没想出个道理来,只说:"张仪是当今世界上最值得留心的人,千万别大意。"
耍刀人说:"我们这十几个人,全是人一个,嘴一张,怕个屁。"
赵江说:"看来,你们真还跟先生学到不少,不为财伤,不为名累。不像我们,整天愁这愁那,怕这怕那,弄得人都傻了。真不知道当年先生为什么要举荐我们?"
吹唢呐的在一旁插嘴说:"人老了,就要替年轻人多想想,举荐你们,是为你们日后有碗饭吃。先生还劝我们找个事做,成个家,不要四处漂流,免得老来受罪。先生说,他找了一辈子,没有找到一条完全逍遥、自由的路子......我们过惯这样的日子啦,不想编只笼子把自己关起来。"
赵江说:"这么说,赵江错怪先生了。"想一想,问,"你们打算去哪里?"
耍刀人说:"我们很久没见到先生了,很想念,打算去濮水,看看先生是不是在那里?"
赵江说:"我和京力记了一些先生说的话,刻了下来,能不能帮我们带给先生过目,过了目,再多刻一些?"
耍把戏人赶忙接过话,说:"能不能给我们一份?"
赵江说:"可以送给你们一份,但是,你们要找人多刻些出来。"
耍刀人不解,问:"刻那么多做什么用呢?"
赵江说:"多刻一份,就多几人甚至多几十几百人受益。"
耍把戏人说:"有那么神妙吗?"
赵江说:"这就叫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传子孙万代,是多少?如果不多刻几份,万一被嫉恨先生的人弄到手,全都销毁了,怎么办?"
当下,耍刀人、吹唢呐的和赵江一起,到京力家。京力听说耍刀人一行不但愿意把刻成的竹简带给先生过目,还准备再刻一些,送给亲朋、同门师兄弟,以及景仰先生的人,让更多的人了解先生,更多的人按先生说的话去办,非常高兴,将编成卷的竹简小心翼翼地包了,扎紧,慎重地交与耍刀人,说:"这些竹简,胜过我和赵江的生命,万望大哥珍视。"
耍刀人跪下,接过竹简,说:"苍天在上,我等要是不尽心尽力做好这件事,天打雷劈!"
京力赶忙扶起耍刀人,说:"不必如此,事情虽然重大,既已交给兄长,就没有不放心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