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失重并不产生恐惧，它与周围空气持平，在相对不动的静态中形成幻觉，以为自己是在飞翔。她在漆黑的山谷向下坠落时就是这种感觉，她绝不相信自己被世界所遗弃，就是相信自己是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
她被当做有害物质远离城市和人类推进山谷，没有一声惋惜。说是怕污染环境危害人类健康故而将她密封起来不许她大声呼吸。她不知道该如何描写她的遭遇，这都是她个人的不幸与社会无关。
灵车停下的时候月亮也跟着停下，灵柩中的她迈着僵直的腿走下灵车，即使再让她死去一千回一万回，她也不敢相信眼前的现实是活着的世界。事实很快就证明，是假的，是幻觉，山是假的，人是假的，一排排平房一个个铁门都是假的，是视觉幻相。更可笑的是，那些假人她竟然把他们当成了警察。所有假人的眼睛都不动地盯着她，里面空空洞洞的只有恐惧和陌生。她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有一个人回答，好象出了什么大事，只对她一个人保密。唉，她想起来了，是她的葬礼。
一个声音怪怪的老头在询问她的姓名、年龄、学历，好象说要给她开一份死亡证明书，送她去火化，火化还需要学历吗？她是硕士研究生，博士学位还没有拿到就死了，不知道够不够资格火化，要不然等她写完博士论文再来火化？只怕人家等不及，因为那种文章写起来挺腻歪，总要加一些言不由衷莫名其妙的段落来表示理论水平的高深，不管有用没用。证明书开出来了，正在向她飘来，象一片失落的灵魂。她没有去接，它绕着她飘了一圈，又回到了老头的手上，这不是她的，她不要，她没有死，她没有理由去死。她紧紧地握住手中的糖块，抱紧雪白的棉衣。她看见，一双双硕大的黑皮鞋在积雪的地面上杂乱地奔走忙碌，黑色的泥浆象大地发炎的伤口流出的脓血，一滩滩一片片地浸渍着冷漠和痛苦。她象被撕碎的花朵一瓣瓣飘落泥中，被那些黑色大皮靴碾来碾去零落成泥，没有一张顾惜的面孔，没有一声怜悯的叹息，甚至没有一个人咳嗽。是的，有教养的人们在葬礼上都是这样，偶尔需要的说话，也是轻轻的耳语或用眼神示意。
她想放声恸哭，告诉他们她没有死，她是一个活着的好人。可是她不能，就是到了生死关头她依然不能失去自尊和风度，她不能表现出软弱和恐惧，她不能象个女人一样。
她直直地挺立着，重重地呼吸，她高高地昂起头对天说话，上帝，您必须倾听：
您是至高无上的伟大的神明，当年您造她的时候用的是树干，您把它树立在她的面前告诉她，去吧，这就是你的未来，去做个英雄，永远直立着不要弯曲。她践履着您的计划，带着不懈的奋斗象夸父追日一样地追逐那个英雄形象，她总是不断地问自己，我象不象大树一样的正直，宁折不弯；我象不象大树一样的坚实，博学而不虚浮；我象不象大树一样的无私，荫庇每个需要我的人。每一次您给予她的回答都是满意与赞赏。她不敢偏离您的轨道，她知道她是大树的女儿。
您给了她荣誉和骄傲，这是您给她的肯定和鼓励。一分钟前她还在这种荣誉和骄傲中端坐，一分钟后竟然被剥夺了全部。是谁？是您吗？为什么？她做了什么？她做错了什么？
可是她的话音好象在真空中传不出声波，所有的面孔都没有反应，她明白了，她是在做梦，梦中说话以为出声实际并没有说出来，偶尔呓语不过只言片音不成演讲，她刚为自己做梦而松了一口气，却被五花大绑地拉进了灵堂，她来不及说话但却来得及看上一眼，这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
他们搞错了，把她当成大闹天宫的孙悟空了。可她不是孙悟空，她只是一棵植物，长了几个尖刺，也许是谁在采摘她的时候扎了手或者她被当作礼物送给谁的时候扎了谁的心上人，一准是这么回事。如果扎了玉帝或王母娘娘那她就死定了，这就叫命中注定。玉帝和娘娘是情人吗？他们好象在暗送秋波共同发出指令，让太上老君捉拿她归案，没有原因，不用原因，他们俩眼神一对就准了：只许有花不许有刺。
有花没刺，人人可采，这样的花遍地都是，为什么都要一样呢？不，不，她宁愿毁掉自己也不改变自己，烧就烧吧，烧是你的权力，愿意是我的权力，两相情愿，无所遗憾。她抬起头来，最后看了一眼苍茫的夜空，只有宁静，既没有天文奇观也没有不测风云。她酸楚地微笑了一下，她知道黑暗中隐藏着千万只不眨的眼睛，她们不会离开她，但也不能靠近她，她必须一个人上场，去和烈火搏斗。如果您是画家，求求您在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用纯粹的兰色和红色做一个大幅的“玫瑰与烈火搏斗”的油画，油与火有着天生的亲缘，可以产生火上浇油韵味更浓的视觉感受。艾略特就是目睹了搏斗的场面后写出了那首油画主题的惊世之作。
她被扒下棉衣，被命令双手高举面壁扶墙，怎么回事？拍电影吧。她善于联想的头脑中立刻浮现出南斯拉夫影片“桥”或“卡桑德拉大桥”或类似的什么战争片里的相同的镜头。一只手从她的背后伸向全身的每一个角落，充满了权力。
“你找什么呢？”她的声音里饱含着屈辱、创伤和好奇。密密层层的黑色进逼着她，不允许她有一丝的反抗。
搜身？？为什么？？我被当作小偷了？！！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遭到的最尖利的羞辱与刺伤。要被搜身！！找什么呢？
我不是从家里来的。我是从梦中来的。我什么都没有。我早就什么都没有了。你找什么呢？我能帮助你什么吗？她友好或讨好地平静地说着，意在乞求不要对她这样。可是，可是，可她是这么孤单，她的雪白的棉衣，她的糖全被夺走了！她与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点联系失去了。她绝望地看着离她远去的淡灰色的米老鼠，那是她儿子留下的轻轻的呼唤：妈妈——她顾不上悲伤，紧紧抓住自己的裤子，这个时候它比外衣对她有着本质的意义。她用坚定的意志告诉每一个人，这是她最后的自尊，她要用她的生命做最后的抵抗。
即使她什么都没有了，她也要有自尊。她高高地昂起头颅，傲视苍穹，带着临刑前的微笑，这就叫自尊，这就是她的自尊的全部内容。
情报太不准确了。传令兵一路急报抓来了齐天大圣，这个孙猴子因为会七十二变，因此她无论怎么解释说她不是孙悟空变的也没人相信，硬是把她当做偷吃蟠桃的弼马温，玉帝小题大做成立了临时的最高指挥部，召集起兵部刑部各重要部门的精兵强将将她围攻。她是一个既不懂政治也不懂兵法的女人，总是错误地把自己当做对方的参谋长，颇有见地的帮助人家出谋划策，弄得对方满心欢喜却找不到敌人。她就是玉帝最应当信赖的能臣与忠臣，只可惜她是一个女人，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交手是真男人的大忌，其最终结果只能是爱情而不是战争。她应当适时地宣布她是一个真女人，一个只是夸口象男人而不是男人的娇小的女人，她会绣花、插花、养花、葬花、画花还会与花谶语。孙悟空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只不过在他头顶上的那座五指山上开过花，如果硬要说那花是为他开的，就应当追究山的来源，该被问罪的就是如来佛祖。她的不知深浅就表现在这里，以为平等是正义法则就可以普天下适用，却不知玉帝坐在天上而不是天下，捅了天了，惹下了比孙悟空还要大的杀身之祸。
她已面对死亡，过去都整齐地装进了棺材里等着和她一起下葬，死寂中偶尔传来几声啜泣，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是不愈合的伤口依然在剧痛。她们无法决定遗忘的内容，有时适得其反，随着岁月的老化，想要忘掉的痛苦反而越发新鲜、欢实、丰满，由此而生发出欲望，以至无穷。因而啜泣不是因痛而是因爱或恨。
她被剥夺了一切，她用抽搐的双手紧紧地抓住被扯去了一切系缚设备的裤子，赤脚走向未知的前方。她高高地扬着头，穿过黑流，呈现在她面前的是一条遥远的长廊甬道，没有确切的时代印记，道边没有绿荫，也没有一只蝴蝶，难道这是时光隧道？她刚迈动一步，只听“哐当”一声巨响，金属碰撞发出狰狞粗野的嗥叫，她被锁住了，象一条怕去伤人的黑贝或一头被捕猎的黑熊。可是她什么都不是，她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当一切的不期一齐涌来时，你一定不要试图去做什么，那样你就会看见上帝的大手在向你伸来，轻抚你的后背，因为上帝爱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那个时候她应当非常冷，可是她却一点冷的感觉都没有，正常人应当出现的一切状态都没有出现，常规在这里失去了准则。她举目问天，却看见一堆黑色的鞋底带着好奇拥挤在她的头上，她在铁门前站住，不肯进去。以后她多次地想过这个情节，试着重新排练。比如：
(镜头1)她在铁门前站住，突然回身飞起一脚，夺路而去……
(镜头2)她在铁门前站住然后回过身来，昂起头，对着世界说：不应该呀……
(镜头3)她在铁门前站住，突然眼前一亮，发现里里外外全是鲜花和朋友的笑脸……
都很愚蠢，她当不了导演就是因为缺少想象力，在关键情节上没有奇思异想，尤其体现在动作上更是笨拙得象只企鹅，一点拳脚都不会，甚至连大一点的动作都不曾敢做，比如象列宁那样的挥一下手，象萨达姆那样的抡一下胳膊，或者象布什那样昏迷那么几秒钟她都不行，一到关键时刻她就只会象一本书那样，规规矩矩四四方方地摆着，一页页地表现着自己的老实厚道。
一切都错了，从那张死亡证明开始就全错了。她的现实出现了错位，她成了一头被魔咒定住了的野兽，尽管她说着文明用语，发着温柔的哀鸣，就是没人能识别她，拯救她，她知道这是玉帝的手段人所不能解除。实际情节是这样的：
她在铁门前站住，十分的平静，里里外外全是眼睛，她不能失去自己的尊严。她用瘦骨嶙峋的手隔着薄薄的羊绒毛衣紧紧地抓着没有了腰带的裤子，赤着脚，甩了甩向后扬起的头发，坚定地走了进去，她要让他们看看，她是多么象一个男人。迈进门槛只是一步，她看见时间之箭“唰”的一下从她眼前飞过，不可逆转吗？只听“哐哐当当”一阵乱响，铁门在她的身后张牙舞爪，她没有回头，为了她的比生命更重要的自尊。
他们走了，把她一个人留在了寒冷的墓地。孤独的恐惧击碎了刚强的自尊，这一瞬间，她失声痛哭，全身战抖的象秋树上最后一片树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