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在维吉尔的建议下她们坐下休息。这里的感觉与地狱明显不同,没有阳光但空气是黄亮色的,到处散发着青草泥土的芳香,一队队被绑缚的人群弯腰弓背地肩负着沉重的石块在辛苦劳作,无日无夜无休无止,他们用自己的筋肉将棱角分明粗旷坚硬的岩石打磨成精致玲珑的工艺品,令她惊讶不已的是,他们必须顺着只能一人通过的天梯一边攀援一边打磨,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否则将一头栽下天梯,重新掉入地狱。
难道这就是炼狱?是从地狱向天空的攀援吗?但丁回答她:是的。
这种攀援是理性行为吗?回答:是的。
在地狱的熬煎中,经过理性的认真思考选择,一部分人被送进了炼狱。
炼狱之关键在于“炼”,这是一个过程,一定是一个中间环节。既然如此,那么这个过程就必须有时间限制,即时效,或49天或81天或者3个月或者6个月不等。在这有效的时间里,将自己修炼成丹或打磨成器,不再堕入地狱,的确需要理性的参与。
在炼狱的入口处,写着这样的标牌:炼狱——大学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孔老夫子的语录竟然出现在这里,她既惊讶又骄傲,环顾四周,青草地上并列着一排排莲花蒲团,初入炼狱者须端坐蒲团面壁入定,领悟大学之道,这里就是大学。
这里没有老师教授师父,完全依照自然的驱使在动作,她们也随同一起坐在莲花座上,寻找一下感觉。刚一跌珈而坐,眼前的高墙便摇晃起来,每一个字都以不同的图像在变幻,她看到“明德”即“天意”,“明明德”即“顺天意”,顺天意乃光明大德的一系列令人心窍大开的图像,这些图像以色彩的变幻出现并无具象,如抽象艺术作品超出常规思维模式,超出自然法则,既瞬息多变又在变幻中隐含着一种不变的强力,这强力以光的速与力震慑着你的灵魂,让你不由自主地透过万变的瞬间去皈依其宗。那些色彩源自于这道强有力的光,它以深刻的穿透力光顾万物,蓦然间她低头自顾,看见了被穿透的肉体凡胎竟然象被x光照射的一样,更像一种透明表壳的手表,机芯完全暴露无遗。
她随同朱熹先生渡过的冥河出现在眼前,她又看见了朱老先生洗心的镜头,他一直在洗吗?她得到的答案是日日都在洗。人心之欲如同魔碗,刚刚饮尽转眼又满,须日日洗心如顿顿洗碗,擦尽碗底之污垢方能容光焕发,满面娇艳,不染一丝晦气。这就叫亲民,即新民。让自己日日翻新,洗心革面,成为新人。
一个好导演和好的舞台监督都懂得灯光效果的重要性,这是上帝的语言。当一个站在舞台中央的人被一束柔美和谐的灯光笼罩时,绝不会让人怀疑他的幸福和愉悦,否则就是导演的失败。“止于至善”就是这样的一束灯光。这束光以太阳般的圆满与气度闪烁着柔美和谐的光,变幻着定、静、安、虑、得、的不同色彩,美仑美奂。
真是神奇,她的心象白莲花一样地绽开了洁白的花瓣,每一缕经络都在向外喷洒着清香,象一座拜占庭式拱型喷泉。她看看左右两边的但丁与维吉尔,他们也都面带微笑沐浴在白莲花的香雾中。
好像在受着统一规则的支配,这些面壁静坐的人在同一时间站起,鱼贯而行,进入一团白色蒸汽之中。这儿很像一片温泉湖,热气腾腾,带着“咕嘟咕嘟“的响声,毫无疑问这是洗浴。她站到一个略高处向里面张望,想看清是怎么回事。开始她以为是视线受到蒸汽的妨碍发生了错觉,使劲揉了揉眼睛后定睛望去,没错,她看的很清楚,而且她象以往一样对自己敏锐的视觉非常自信。她看见里面洗浴的人全都两脚在上,头部浸在沸腾的泉水里,但却没有痛苦挣扎的迹象,两脚如同向下一样平静地在蒸汽中虚空地迈着脚步,走出白色雾团时仍然头朝上脚朝下,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但丁告诉她,这叫洗脑。洗去应当忘掉的,留下应当记住的。
一片“叮叮当当“的响声吸引了她们的注意力,她们顺着声音登上了一座不算陡峭但很巨大的山坡,刚爬上山顶,响声便震耳欲聋连成一片。象一个从中央顶部向下掏空了的大西瓜一样,这座巨型山脉也从顶部直立着剖开向下掏空,成了一个巨大的采石场,被剖开的山体裸露着筋肉神经,像兀直挺立着,手臂挽在一起站成一圈的裸着的角斗士,而且是按照一个大力士模样克隆出来的,这就是“他山之石”,这里的人们挥舞着大铁锤打凿着这些巨大的山石,这山石发着各种各样怪异的叫声和嘶鸣,细听起来参杂着诅咒、哄蒙、粗野的叫骂、甜言蜜语和一些分不清真假、搞不清是什么语言语调的混杂,更令她惊吓的是,被打凿的山石有的还在反击,而且反攻的力量十分强大,如同角斗士一样,将采石的人群攻击得鲜血淋漓,遍体鳞伤,有的趴在地上爬不起来,有的还在挣扎着与山石搏斗,完全是一个角斗场,一个没有裁判的角斗场。
这是一个缺陷的世界,缺,除了太阳之外,一切都由缺构成,时间的使命就是补缺。它不断地在划着圆满的圈,一圈一圈,生生不息……人带着各种各样的缺陷来到这个世界,每个人都是在与他人的性格缺陷进行搏斗中打磨自己的性格使之趋于完善。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即同此理吗?
只见这些人在与山石角斗中打造下一块巨石后,便见到了开始说的那个场面。
他们背负着沉重的山石,用全身的筋肉与之雕凿,看不出是哪个器官在动作,肉与石,血与石,神经与石,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象一套娴熟的快拳又象慢动作的舞姿,既有快速刀削斧砍又有缓慢的精雕细刻,更有甚者,他们一边与山石打磨一边排成一列,顺着一道从空中悬垂下来的天梯向上攀援。
她们抬眼望去,空中由彩云编织的天幕呈淡紫色,星星点点地闪烁着神秘的诱惑,在她一生的经历中,从没有见过如此撼山震水的魅力色彩和如此感天动地的可人星光。从奇幻天幕中垂直悬下一道只由一人通过的天梯,天梯随着天幕的色彩光照变幻着色彩,不断迸发着星光,笔直插向炼狱的地面。
这些背负巨石向上攀援的人有着清醒的意识:或上或下,只有一种选择,上则进入天幕,落下者立即溶入大地,重回地狱,地面上连一点痕迹都不曾留下,好像这个人从没有在这里出现过一样。
不堪重负吗?精神溜号心神不专吗?任何一点闪失都会从天梯栽下。天梯的长度吗?她的数字概念很差,她将询问的目光转向他们俩,维吉尔和她一样不懂数学,但丁煞有介事地用手对着空中丈量,最终也没有说出个确切的数字。天梯的长度是用心去丈量的,或是苦海无边,或是春宵苦短,或是茫茫天涯无尽路,或者转眼就到一百年,或者就如同她们三人的年龄。
她们用一种感动的心情注视着生死抉择的快乐与沉重,她们就像心理医生一样切身地感受着他们的心理变化,她被一种共性现象所迷惑不解,她体会到:选择生的是先快乐后沉重,选择死的是先沉重后快乐,这种心理变化是十分明显的,犹如经纬两线、泾渭两河一样。
攀援,从地狱向天空的攀援,是何等的不屈不挠!是撒旦,他被砍去四肢,屈辱地用肚皮爬行,他被迫眼睛朝下只见大地不见天空,然而他以曲求直,盘蜷起巨大的愤怒,高昂起智慧的头颅,他向上帝宣战:用战士的宣言,用残存的身体,用魔鬼的力量,用不屈服的意志,从地狱撞开了天国的大门,难道撒旦不是英雄吗?
黎明的露水已经开始敲打夜色,是滴滴答答落在书页上的泪水,雨打芭蕉,醉意未消,一场浓浓的宿醉有狄俄涅索斯相伴真是快乐无比,一次惊心动魄的遨游在天父的巨翼下进行,这是何等的幸运。她侧目而视,见但丁雄鹰一样的面孔神采奕奕,维吉尔白鹭一般温文儒雅,她四周环顾,静谧如丝一般柔软地覆盖着地球,天籁之音隐隐东来。
没人理解她,她的愉悦、她的痛苦与她的受难一样,是神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