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盐铁司在靳铁山以西的地方发现了一座暗矿。然并未将此事上报朝廷，而是私自从靳铁山矿区调了矿奴去开采暗矿。这处暗矿虽然藏铁丰富。但是周围沙石松散，开采极为不易。开采没多久，就已经有许多矿奴死在矿上。所有没为奴籍的罪奴都是登录在册的。这样大的事情盐铁司瞒不住。他们只能贿赂州县官员，让户籍官在奴籍册上做了手脚。虽然矿奴的死暂时瞒住了。可是那处暗矿仍然需要人手去开采。靳铁山的矿每年能开采多少，铸造房的兵器盔甲每年能制造多少，朝廷都是记录在册的。他们不能把靳铁山的人全调去暗矿，而耽误了靳铁山的开采进度。于是只能从州县里要人去。最初他们要的都是一些死囚，可是后来人手越来越缺乏，便连一些不是死罪的犯人也一并押了去。这些被强押去的犯人，大多数都不能活着回来。为了防止泄密，他们甚至惨无人道地割掉了这些人的舌头，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周必昌说得越多，耶律贤脸色就越沉。
他知道大辽境内有部分州县官员串谋盐铁司私卖官盐，可是他万万没想到他们竟然有胆子私开铁矿，从附近州县强掠无辜百姓前去挖矿，铸造兵器卖给周边部族，谋取暴利。官盐私卖最多是贪墨之罪，可是私铸兵器就形同谋反了。更别提草菅人命！这些人的胆子真是大得没边了。
所谓的白达旦部叛乱竟然是这样一出真相。耶律贤的心凉的像十二月的冰雪。
“这样大的事情，你身为州郡长官，既然不愿意与他们同流合污，为什么不报？”
“我何尝没有想过要报？可是朝廷里官官相卫。像我这样没有身份没有背景的地方官，上报的折子又能送到哪里去？我既见不到政事令韩大人，也见不到一人之下的宁王殿下。我上报的折子只能按规矩一级一级递交到南大王院，递交到宣徽院。这其中又牵扯到多少人的利益？只怕折子还未踏进南院大王府，我就已经性命不保。我不怕死，可是我不想因为我死了这件事情从此不见天日。让更多的无辜百姓死于非命。直到这一次，矿上的矿奴终于忍无可忍，起兵作乱。那些人不敢报，生怕朝廷发现了暗矿，发现他们所做的事情，只敢派州郡守军去镇压。这为我赢得了机会。我故意纵容乱民变乱匪，并且一步步坐大。坐视他们攻下周边县城。那些人果然开始怕了。他们没有料到事情会闹得如此不可收拾，便想上报朝廷派人来镇压。是我拦住了他们，我知道招讨司的阿姆奇将军生性耿直，尽忠职守，绝不会派兵来援，所以故意向招讨司求援，拖延时间。直到云州被攻陷。我故意放走知事，让他向您求援。将您引来云州。”
“诚如殿下所言。我是百姓的父母官。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父母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被人残杀会无动于衷。”
周必昌扑通一声跪在耶律贤身前。“殿下，请您救救他们。”
耶律贤心中一紧，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湿意朦胧。他打量满屋子所谓的“乱匪”。“他们走到今日这一步已然没有回头路了。血洗盐铁司，杀光州郡守军，抢掠财物，占据城池，屠戮百姓。哪一条都是死罪。事到如今你还以为他们只要弃刃投降就能缴枪不杀吗？”
“他们并没有屠杀无辜百姓。他们杀的只是那些来围剿的官兵。他们是抢掠了城里的物资，可并不是据为己有，而是分发给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百姓和流民……”
周必昌声泪俱下。他也知道这样的解释苍白无力。他伏在地上，重重给耶律贤磕了个头。“请殿下至少保全他们的家人。”
及至正午，几缕阳光从屋檐下洒进来，屋内暖意融融。耶律贤的心却比冰还要冷。他缓缓开口，声音嘶哑。“他们都是我的子民，你以为我就不想保吗？”他转头看向顾井匀，眼神中充满企盼。期盼她能想出什么置诸死地而后生的绝妙法子来，如同她每一次在逆境中帮他。仿佛她是他最后一丝希望。一如他是这些人的最后一丝希望。
然而，他第一次在顾井匀眼中看到无能为力的绝望。
耶律贤沉默了。他恨自己空虚的双手没有半点权力。周必昌是一个好官，可是他救不了他。这些百姓也不是刁民，他也救不了他们。
耶律贤重重闭上眼睛，两行泪水夺眶而出。良久，他睁开眼望着屋里的每一个人，一字一句认真地道：“我耶律贤今日虽然保不住你们，可我答应会尽我所能保全你们的家人。今日你们留下的每一滴血，我都会帮你们讨回来。你们不会白死，以后也不会有更多人重复和你们一样的命运。我向你们保证。”
顾井匀永远忘不掉那一日每一个矿奴脸上壮士断腕般的决然。锋利的刀刃划破他们颈间的肌肤，整座云州城血流成河。目之所及，尽是鲜红。
日光下顾井匀看见耶律贤脸上的泪水，心中生出一股难言的刺痛。这个坚毅的男子，云破月用箭插入他心门不曾令他屈服，易州城外险些粉身碎骨不曾让他退却，甚至五万宋军兵临城下都没能让他有一丝胆怯，可是眼前这一条条鲜活的人命，让他心如刀割，泪如雨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