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还在下雨,天色却已经黯了,周胜想了想,还是重新坐回到了座位上。“性子倒是如刘大头夸的一般好……可为什么竟然相貌差了那么多?”有些沮丧地,灰衣大汉若有所失喃喃自语,却蓦然而止——已成为寡妇的女主人正新端了一盏热茶上来,眼睛还肿着,却是殷勤相劝:“菜饭马上好,周大哥该是饿了,先喝盏茶吧。”女人走入了内堂,许久未出,只有饭菜的香味慢慢透出来。周胜百无聊赖的喝着茶,靠在椅子里看着四周——这确实是个清贫的家,除了几张桌椅以外别无长物,却料理的井井有条,显出了女主人的持家有道。“虽然长相是差了点,可人真不错……大头刘虎还是有福气的——”灰衣大汉喃喃自语,然而说着,猛然打了个寒颤,不再说下去,连忙喝了几口茶,看着窗外。外面天色已经黑得透了,雨应该还在下,却无声无息。周胜坐在椅子里,看着看着,渐渐觉得有些疲惫起来——这一路从凤雏城到楼兰(凤雏城位于楼兰以北相距十二公里处),他吃了多少苦头。
好容易如今到了楼兰城,见着了想见的人,紧绷着的神经陡然就松了下来,居然在人家外堂里就觉得犯困。三娘还没出来,饭菜香气从内堂透出,可里面是寂静地。魏胜陡然有些心惊,想到这是个念过书的女人,看性子也是端庄贞洁,如今乍闻丈夫凶讯,该不会寻了短见罢?然而,正在他困乏中胡乱猜测刚要起身去看的时候,轻轻的脚步声从内堂转出,三娘已经一手端了一盘菜走到外堂,放在周胜面前的桌子上,微笑:“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周大哥将就着随便吃一些。”他舒了一口气,抬手擦擦额头的汗,掩不住疲惫的对女人笑了笑:“弟妹客气了。”三娘看着他抬起的袖口,眼神变了一下,只是笑着布好菜,收拾了空茶盏走开:“周大哥慢慢先吃,厨下还有几个小菜,等我一并炒了端上来。”“不用如此客气……”周胜的话还没说完,三娘就又已经下了厨房。烧好的是一盘笋片炒肉和一盘素几,都是楼兰城里十分平常的小吃,然而却是香气扑鼻——对于长年在凤雏苦役的人来说,不啻于珍馐美食。周胜虽然觉得乏了,但是闻得菜香,还是忍不住食指大动。“刘虎那小子……果然福气不小。
”吃了几筷子,他叹息着咽了一口菜,看着旁边厨房墙上映出的女人身影,家庭温暖而平静的气息弥漫着,让长途跋涉后的人完全松懈了下来。听着那个声音,灰衣大汉眼里渐渐有了明瞭的神色——实在是个好女子。情人眼里出西施,就是这般的道理吧?“周大哥,周大哥。”迷蒙中,陡然听到女人唤他的声音,温婉恬静。周胜蓦的从记忆中醒过来,睁开发涩的眼睛,看到了桌上点起的灯火和三娘歉意的眼神:“菜才炒好,让大哥等得久了。来来,快趁热吃。”“辛苦…辛苦弟妹了。”他说着,然而一开口就有些失礼的打了一个大哈欠,发觉困的不行了,抬手拿筷子都有些乏力。面前摆着满满一桌菜,虽然都不是什么名贵珍馐,但是色香味俱全,显出女主人的厨艺。燕三娘在桌子那一头坐下,殷勤给他挾菜,眼睛因为刚哭过还是红红的,然而眼波却是有些奇异。周胜这样见多识广的人看了心里也是平白的一跳,倒不是想起什么香艳旖旎的事儿,反而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居然就这样死了……”吃了几筷子,看见周胜一脸疲乏欲睡的模样,三娘也停了筷子,却不再劝他多吃,自顾自的又从袖子里摸出那把紫竹扇,端详了半天,嘴里喃喃重复,“居然就那样死了……我还以为他会迟早回来,却不想就这样被人杀了。”最后四个字,仿佛尖刀一样刺入灰衣大汉的心里。他登时困乏全消,睁大眼睛盯着眼前这个女人,厉声问:“你说什么?”“我说,我丈夫真是冤枉,以为可以回乡,却就这样被你杀了。”燕三娘也不抬头看他,只是低头看着扇面,好像刚才滴上去的泪水还没干,她再度伸手拿出一块手绢去细细擦着,嘴里却是冷冷道。
“胡说!”周胜又惊又怒,一手往怀里摸去,便想拍案而起,然而忽然间脸色一变——动不了!四肢仿佛被定住了一般,软软的不听使唤,他下一句的语气便立刻软了下去,“胡说,弟妹莫要乱猜。我是好心赶了那么远的路过来送个信儿,弟妹也是明白人,不要乱猜。”“乱猜?才不是乱猜。”三娘低着头,桌上的烛火映着她的脸,细眉细眼的女子五官平常,然而眼神却是如同冰雪般冷醒,微微冷笑着,将擦过扇面的绢子抬起,转给他看,“是这把紫竹扇告诉我的!”周胜的眼睛忽然就凝固了,定定看着三娘手里那块手绢——血!有淡红的血色,抹在雪白的绢子上!
这……这怎么回事?明明那时候看过了,扇子上没有……灰衣大汉的喉结上下滚动,好半晌,讷讷说不出一句话。三娘的手将手绢握的很紧,凑到他面前来:“你说,我丈夫是被木头压死的,死前才摸出扇子托你转交——那么,这血怎么来的?”她顿了顿,细长的眼睛里冷光流动,映着烛火有些令人惊心,淡淡道:“你不会没看过扇子,不过扇面上画的是桃花,血溅上去了也不显,干了轻易就看不出来。不但你看不出,我刚接了扇子也没觉着什么……不料方才擦掉上去的眼泪,却擦出血迹来!”“我想起来了!”周胜讷讷了半天,脸色灰白,终于想起了一个理由,忙忙的开口,“我带扇子给你时,路上摔跤受了伤。想来就是那时溅上去的——弟妹你别多心。”“是么?”三娘定了定,终于抬眼看他。长大的汉子被药力定住了,在桌那一头满头冷汗,女人阖上折扇,低头笑,曼声再问了一句:“那么,我再问你,我丈夫的衣服,怎么会穿到了你身上?——不要欺我八年没见他了,你袖口破了,露出里面夹衣,夹衣袖子上的那个补丁,我亲手缝上去的,记得清清楚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