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达布热是一座小山,是温泉喷涌后的石灰石形成的,布满钟乳石一样的蜂洞。山下一座小寺,是近年来恢复的,叫咋达布热寺,如果没有房顶上那根直立的经幢,和经幢上飘扬的经幡,你会以为那只是一座民居。
到达咋达布热后,才知这个地方非同一般。按当地人的说法,“转冈仁波钦不转咋达布热,等于没转冈仁波钦”。原来,这里不但是传说中白度母的领地,还存有莲华生的修行洞。白度母也称“救度母”,是藏传佛教中依救度八难而立的本尊佛母,传说是观音化身,以颜色区分,有21相,分称白度母、绿度母、红度母等。莲华生是古印度佛教僧人,早年遍游印度,广访密法大师,公元8世纪中,应吐蕃赞普墀松德赞之请,到西藏传播密教,并建造了著名的桑耶寺,组织密教经论的翻译,后被藏传佛教宁玛派尊为祖师。在西藏民间,有许多莲华生降妖捉怪的传奇故事。咋达热布寺内就供着莲华生的塑像。
这里既是白度母的领地,又是莲华生的修行地,难怪来这里朝拜转山的人如此之多。
在阿里,咋达布热这种石灰质的山体并不多,其色呈五彩,一片缤纷。这种山色更是少见,加之石灰质凝结成各种或似神佛、或似金刚、或似佛塔的地表风景,所以被尊奉为圣地。
咋达布热的“乡间史”中还说这里在格萨尔时代,是一个森林密布、风景优美、鸟兽成群的地方。后来这里被妖女占领,这一切都没有了。莲华生除掉了女妖怪,并降服了土著神灵多吉帕姆,使她成了佛教保护神。
我来到山下,果然看见了一个修行洞。洞门前放着一块巨大的钟乳石,据说那是多吉帕姆的生殖器,专供人朝拜。此物旁边还摆放着一块酷似男性生殖器的石头,也是圣物。
两块普通的石头,就这样具有了意义。这也许会令人产生虚无感,但人们“对意义的深深投入”,却是令人感动的。
我宁愿相信这些都是真实的。至少,这些传说的创造者和讲述者都充满了真情——在他们的意识中,这些都是毋庸置疑的。
而我更为感动的是人们对泥土和石头赋予神性的勇气,正如W·惠特曼在《足以为奇迹》中所吟唱的:
我以为,一根小草并不比天体运行一日更渺小;
蚂蚁与砂粒,鹪鹩蛋一样完美;
雨蛙是至高者眼中的杰作。
黑莓的藤可以装饰天庭;
我手上最窄的关节使任何机器相形见绌;
垂头嚼草的母牛的形象胜过任何雕塑;
而一头小鼠就足以造成使无数不信神者动摇的奇迹。
农事诗
普兰周围是以农耕为主的农业区。我在这里感受到了土地和庄稼的非同一般,也感受到了劳动的快乐和诗意,并再次感受到了石头——特别是那种白色石头——的力量。藏人对白石的崇拜始自古代。《贤者喜宴》记载,松赞干布的重臣琼普邦桑孜死后,人们专门在他的坟上立一白石。而白石是农民心中的“金石头妈妈”,藏语称作“阿妈色朵”。庄稼长势的好坏,能否避过天干地旱,雨雪风雹,都与它有关。
我们到达时正是达巴的秋收季节,我有幸看到了请白石的仪式。只见农人们来到地边,由一位长者走到白石跟前,一边在石头上洒着青稞酒,糌粑面,放上酥油,一边大声吟唱:
请喝吧,金石头妈妈!
大雪小雪的冬天,
你给我们守护田地;
大雨小雨的夏天,
你给我们守护庄稼。
今天我们开镰了,
请告诉地里的生灵,
有头的藏起头,
有脚的缩起脚,
不藏头,不缩脚,
弄出个牛大的伤疤,
我就管不着了!
接着,农人们用彩色藏毯把白石小心地包好,恭恭敬敬地送回家。在来年安放到地边之前,白石一直供在“央冈”(吉祥箱)里,给它以神的供奉和膜拜。
石头是农民心中的神祇,是田野和庄稼的守护神,每一个人都相信它能使青稞长得丰茂,并保护它不受自然灾害的侵袭和野兽的践踏。
每年藏历正月初九,是安放白石的日子。天刚放亮,农人们便开始打扮耕牛,把牛角用清油擦得闪闪发亮,在牛角上绑着几尺长的彩棍,彩棍上挂着纷纷扬扬的经幡,牛脖子上挂满锃亮的铜铃,牛肩胛上披着缀满贝壳的彩缎,牛额头贴着日月形的酥油圈。这些体形高大、身躯健美的犏牛,经过这番装饰,显得十分威风。然后,他们给牛喂上飘香的青稞酒、浓醇的酥油茶,以及由酥油、奶渣和红糖调制的叫“退”的高级食品。牛醉得摇摇晃晃。农人们也穿着节日盛装,从“央冈”里请出供奉了一个长冬的白石,仍用彩毯包好,然后痛饮一番,晃晃悠悠,唱着祈神的古歌,朝自家的地里走去。农人的家人和邻里亲友拉着木犁,捧着祭品,也带着醉意,和唱着古歌,跟着主人行进。人畜同醉,情绪都亢奋激昂,古歌声里不时响起数声牛哞,显得欢乐吉祥。
到达农田后,农人先在四周点燃香草香枝,使芳香的烟云弥漫田野,升向晴空,驱走不洁之物,并召唤天空和大地的神祇,一起来参加安放白石的仪式。
在做了迎请白石的仪式之后,农人套上耕牛,绕着白石犁出五道地畦,分别撒上青稞、小麦、油菜、豌豆、蚕豆种子,把它们作为有生命的供品献给“金石头妈妈”。接着,古老而深沉的祈神歌再次唱起,其他地方的歌声也响起来了,孔雀河沿岸都在歌唱。随着歌声,大家跳起古老的“玄”舞,喝起青稞酒,整个田野烟云缭绕,歌声起伏,酒香弥漫,歌舞者忘却了世间的一切,装饰华美的犏牛也亢奋得乱蹦乱跳。直到日头西沉,大家才相互搀扶,沉醉着尽兴地回到各自的家中。
我后来看过一些记录西藏农俗的文章,说他们锄草时,总是一边锄草一边唱歌,以减轻身体的劳累。遇到从田间地头路过的人,农人还要献上一把绿色的青稞苗,并唱吉祥祝福的歌。路人则必须欣然下马,回赠一些酥油、茶叶或银两,表示对辛勤劳作者的慰劳和对劳动的尊重。
他们还有把本很单调的劳动过程变成一场歌舞演出的本领。每个除草者都给自己取一个鸟儿的名字:画眉、布谷、乌鸦、孔雀、鸽子、山鹰等等,当领头人叫到某种鸟的名字时,叫这种鸟名的人就走到锄草队伍的前面,一边劳动,一边模仿这种鸟的姿态和鸣叫声,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然后,全体劳动者开始唱民歌:
往上飞的鸟往下飞,
往下飞的鸟往上飞。
布谷鸟飞进柏树林,
鬼鸟儿飞进草丛里,
千年不老的古树上面,上面,
巧嘴的宗巴姑娘坐着,坐着,
鸟儿的话心里记着……
这样的劳动多么美好,这就是西藏人的智慧。劳动就是欢乐,一切都在欢乐中进行。
在农人的心中,土地的生命是永恒的。但他们与土地的交往中,情感常常十分复杂,是一种平等基础上的敬畏,一种复杂的爱。他们深情地与神交往,神,也一直存在于他们劳作的过程中,几乎参与了生产活动的全过程。人与人,人与神息息相通。
这是充满诗意的、神圣的劳作。
我赖于此并扎根于此
在普兰邮电局的一次通话,使我明白我已走了多远——我处在朋友们认定的大地的边缘。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们不知道我所在的具体位置,很多人没留意过这个地方,哪怕仅仅是在地图上。
但她是知道的。她的心一直跟随着我的行程,像一个影子,准备在我滑倒时,扶我一把。我在狮泉河写过一封信,那封信走了30多天。而她则每天写一封信,通过心的邮路寄给我,想象中肯定我已经收到。她的祝愿使我得以返回。因为爱,她相信我肯定能够回去。这是我回到万里之遥的她的跟前时从她写给我的厚厚一撂信中得知的。
而另一位在更远处的京城的朋友则担忧地问我:“你到了那么远的地方,还能够走回来吗?”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过了好久才说:“我赖于此,并扎根于此。”
朋友沉默良久,并没有追究这句话的出处,只是真诚地说:“还是回来,无论走了多远,总能回来的。”
而我当时纯粹是“无家之游”。我像一个明朝时期的浪子,以颓丧的态度,来选择这种生存放逐的方式。在这种现实(转瞬即为历史)困境中,在自我救赎的道路上,我显得如此地无能为力,是我从来没有意识到的。
我觉得自己连何心隐也不如,他还能够像他的老师一样,率性所行,纯洁自然,做一个行为与语言的浪子——在明朝专制腐败的政治环境中,做这样的浪子是十分危险的,时时都可能招来祸端。而我只能沉默。何心隐可选择“烈烈而死”,可我仍然碌碌于世。在语言的流浪之路上,何心隐自然是词锋锐利,蹈厉扬风,但他最终还是失败了,他语言的翅膀被权力的铁腕揉得粉碎——可他毕竟做了啊!
我不知何以想起了明朝这个阳明学派的第四代传人。这大概是因为作为“语言”浪子的他,却在语言上失败了的缘故吧。当然,这并不是他个人的命运,也不是当时文人生存性的失败。
他们以“弃家”来使自己的个体生命与世俗世界隔开。这是在走向生命本质自由的道路上的初步胜利,其象征意义更是十分深刻的。但他们并非轻松愉快的旅人,他们无心留意山川江河的美,而忧心忡忡地徒步而行,不免踉踉跄跄,纵情放逸时少,恐惧苦闷时多……
何心隐让我一夜无眠,也就是在这个无眠之夜,我发现普兰的夜色呈现一种独特的蓝。这个夜晚我如此清醒,使我怀疑自己不仅仅受了何心隐的影响,还受了那蓝的蛊惑。因为我没有通常失眠时的那种焦躁,更没有疲惫的肉体带给灵魂的困乏。
在这样的夜晚,我有一种迫切地想打扫自己思想房间的愿望。其实,思想的房间早已不成其为房间,而成了一个装杂物的偏厦。
这要多长的时间才能打扫干净呀。而除了这里,除了这能清洗心灵之屋的高原,别处是无法做这件事的。
我只有——赖于此吗?
我想起了关于科迦寺的一个传说。
科迦村在孔雀河边的科迦村。它动人的传说诱使我们前往,并怀着虔诚之心去朝拜。但它却是修复的(它怎么可能被修复呢?),它毁于文革。只有经堂因用作粮仓而幸存下来,但已面目全非。
参观一座修复之寺,还不如去想象它的从前。
它本已是一座传说之寺。
在民间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说是吉德尼玛衮从前藏来到阿里,把普兰作为基地,并在朗钦日山上建造古卡尼松宫,但是有一位印度阿扎让香客前来从事佛事活动,行前留下七大包银子。吉德尼玛衮惊奇地请教大师如何处理,大师说,此为佛道佳礼,不得占为己有,它昭示着您为众生积善行德。依照佛意和大师的指点,吉德尼玛衮把银子供于色康大殿中,又请工匠在中尼边界的谢仓林地方,塑了文殊菩萨的塑像,还请来大法师仁钦桑布给塑像受了戒。而后,用木轮马车将护法神自谢仓木运往古卡尼松宫。沿途无论遇到岩石、密林,还是冰川、雪山都毫无阻挡,然而当马车抵达杰玛唐与阿米里大宝石相遇后,护法神不再前行了。
护法神停下来,并声称:“我赖于此地并扎根于此地。”
是啊,我多想像护法神那样停下来,至少待清洗了思想的房间再走啊。因为我本来就没有故乡,而这里正可作为我的故乡,如那首歌所唱的:
加尔嘎山坡有雪的锁
开雪锁的钥匙是金子般的太阳,
骏马返回加尔嘎山坡,
因为加尔嘎水草丰美;
翻过山坡一两座
就能望见故乡科迦的山坡……
但不知为何,我唱这首曲调优美、欢乐的歌时,总带着忧伤。
我赖于此并扎根于此,可我还是走在路上。
走在路上,于我,已是一种宿命。
这仍然让我迷惘。因为无家的人就是在空中悬浮着的人,他始终希望风能使他飘向彼岸的净土,而风却让它始终停留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