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喜欢读书到学习写小说,这三十多年来,我今天第一次发现,小说这个熔炉,原来是我们亲密的一个朋友。在日子的网络里,我们有话想说,都讲给了小说;把一些微妙的情感认识,藏在了小说里;在一些亲切的牢骚里,也把内心的密码暴露给了他人。我们有梦想,也在小说里炫耀了,读者花钱看透了我们的心路,其实他们是借我们的智慧和虚荣,清洁的灵魂和美好的向往,虔诚地窥视自己的心海和天路,编织自己的向往。我们都是大地的儿子,不同的是,大地在静夜编织光明的时候,我们的梦想把我们的欲望播在了平静的地平线。曙光照亮了我们的小路,我们回忆干净的童年,关键词是母亲,我们恒久地感恩母亲。父亲在漫长的日子里是猎人,森林里的诱惑,不是他前定的野心,出人头地的梦想,是他毕生的奔波和欲望,也因而父亲伟岸。我们也生活在智慧的天平里,看清了自己的背面和他人的绚烂,在墙里墙外的美和犹豫里,我们享受了果实和欲望播撒人间的惊喜和痛苦,这是生活的满杯。生活不是新婚之夜,这满杯不完全是冰糖咖啡,在懂得生活和享受,懂得感恩的人那里,生活是味道的味道,即使到了行将就木的最后一口气,残酷的盖棺论定之时,无情的天平,也不向金山银山低头。
人间和天堂,在看得见和看不见的神绳里舞蹈,一切和谐的蓓蕾,是没有围栏的伊甸园,内在的定律,推动了顽固的地球。当我们走过漫长的生活,会发现时间把我们肉体和思想的密码暴露给了他人,于是小说家没有隐私,这是小说家的不幸,也是小说家的幸福。不幸是小说家像镜子一样让人看透了,幸福是小说家为他人循环血液,神话般的真实。小说家在几百年的写作和思考中,在文化和文学的娇生惯养下,也光明磊落了,把自己晒在了光天化日之下。这是比互联网还要残酷的晒法,于是我们的眼睛里也有了爱光,成了所谓的哲学家了。哲学启示我们的时候,我们开始向父亲靠拢,开始理解他当年在荒原里编辑自己的哲学的苦衷和志向了。
我们微妙地开窍了,在回报母亲的哲学花篮里,增添了父亲的形象。我们似乎成熟了,其实我们是适应了社会化和经济化了的生活,原始的、羊羔眼睛般纯洁的凝望消失了。我们回忆的时候,小说来劲了,这是小说最阔气的时代。在它丰富的翅翼下,诞生了敬爱人间、记录人气、向往安逸平安的人间故事。那些细节牢牢地抓住了我们的记忆,在搞不懂日历游戏的人的灵魂里,故事是茶余饭后的催眠曲;在还记得初恋第一次和情人握手的人那里,故事是走向成功的一个智慧捷径,因而小说家的写作是有意义的。
小说不是欧洲人给我们的礼物,小说是自在的熔炉,在很久之前便温暖了一切民族。小说是天下各个民族共同享用的艺术。我们虔诚地体验百花缤纷的田野,我们在写作的过程里磨炼心智,我们在文化交流的那些瞬间握手致意,然而我们清醒,光环往往属于路上的时间,小说家是一个个时间。没有尽头的长路,用他隐藏的瑰丽,唤醒他者的智慧,弥合我们的伤口,用虚无缥缈的符号和炙热的词语,与我们的灵魂说悄悄话,让我们在小说的乐园里南国般的绚烂,骄傲而又谦虚地放歌:我们热爱生活。
在神奇的社会生活里,在时间的后花园,我们生活在故事和情感的网络里。在许多难忘的日子里,我们豪迈地享受了从故事和时间的金窝草窝里,淌流出来的生活真谛。没有人逼迫我们回忆,只是我们的灵魂时常喜欢翻阅往昔的灵魂日记。我们像鸽子一样飞来飞去的天国童年,蝴蝶一样飘舞的青春时光,美丽的中年,回忆、评判、忏悔,充满渴望的晚年朝霞,都是在故事和时间的抚爱下走过来的。显然,生活不是一张绚烂的人间油画,生活中让人痛苦流泪的一面,是另一种降温和新的启示。在时间语重心长地照耀下,我们幸运地战胜了颓废和沮丧,因而陪伴我们的那些故事,窥视我们的时间,在记忆的铜墙铁壁与我们最柔弱的心灵里,变得恒久坚硬。我们是自由人,但我们的情感和意识,总为那一次次的伤心事和赤裸的幸福流泪。当我们睁开眼睛的时候,我们发现原来我们是时间最亲密的朋友,在那些灿烂的记忆里,我们自己就是时间,那些细节就是我们新的营养。
小说在心的角落,虔诚无私地点缀我们。在我们平静、幸福、伟大的原始时代,我们飞人般的幸福,世界一片绚烂。这是我们期盼未来世界会更加美好的基础。成长是欢欣鼓舞的图腾,每片绿叶都是一种崭新的希望,痛苦又像没落的始祖,和我们的眼睛争夺荣誉。于是小说亲切地诞生了,增添了时间的骄傲和光荣。人开始描绘和总结情感世界里的欲望,那是要固执地盛开的玫瑰,也是蓝天大地花丛中不知归途的蝴蝶,在欲望飞舞的人间,绚烂地舞蹈,痴情地记录手和手握在一起的人间万象。
经济学家和企业家给人间留下了金窝银窝,小说家有可能给人们留下了思想和希望。自古,这两样东西,在人间的宫殿和角落里,都是非常重要的存在。同时,小说又无私地留住了时间,因而我们也生活在曹雪芹、海明威、都德、肖洛霍夫、雨果、惠特曼、普希金和库尔班阿里、铁依甫江的时间里。在和小说同窗同梦的日子里,我们有过丑陋的表演和乱语,这是我们的垃圾,而我们最鲜艳的花儿,正是从这些忏悔的垃圾里派生出来的,这是小说的胜利,是时间的胜利。而在哲学的摇篮里,小说和时间都没有骄傲,因为人间的价值和人类的价值,往往在我们看不见的近处窥视我们的野心,要我们不要丢弃不要蹂躏那长在我们灵魂里的那一朵朵小花。因为小说家是一个劳累的行者,心和躯体都被透支,没有自己的时间,是他者的侍从,在日子的温情里,随时陪伴一切灵魂远行。
2012年6月14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