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羊羔回到家里和罕克孜说话的时候，罕克孜的姐姐哈里旦窥听了她们的秘密。她不高兴了，眼睛变成了垃圾，苦力人一样丑陋的前额暗淡无光。她自信多少了解一些情况，最反感的是祖农这边忽悠她妹妹，那边和那两个做买卖的妖女鬼混，说，她们是城里人不要了的烂货，反对妹妹和这两个现代婊子说话交往。罕克孜说：“我们都是纯洁的朋友，她们和祖农没有见不得人的事，现在城里都这样，女孩子会有许多男朋友，男孩子也都有一些女朋友，这很正常。”哈里旦生气了，说那些婊子把妹妹教坏了。
哈里旦长得不像妹妹罕克孜，她的朋友们说过，她是另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人。长的粗，骨架和形象是男人的模样，眼睛像羊眼睛，走路的姿势像男人。皮肤黑，满脸苦相。十年前，她嫁到了一个叫黑水的地方，她的不幸，是没有生育能力。五年里，用她的男人卡斯木江的话说就是一个虫子也没有生下来。她的男人卡斯木江，是一大款，是新型的一个牧主，每年要育肥千万头匹马牛羊，每一个季节，财富都源源不断地进账。为了给老婆治病，各路的医生都看了，最后民间郎中的药也吃了，但老婆的肚子还是没有动静。朋友们开他的玩笑说：“可能你的种子不行，不信，你可以换个老婆试一试。”请巫师，是最后一招，神秘的巫师念了一天一夜经文，收好钱走了。
临走前，巫师说：“今后不能多吃肉，餐餐要吃大蒜。”结果是，胃吃坏了，哈里旦的肚子还是没有情况。男人给了她一笔可观的生活费，把她送走了。卡斯木江续了个风华正茂的水灵美人，第一胎就是个小子。哈里旦性情孤僻，奶子小，走路迈大步，天生就是一个骡子。哈里旦回到家，整天沉默不语，低头帮母亲做家务，精神颓废，看不到出路。一年后，来了一个提亲的人，长老们商量后，决意让她再嫁，嫁给在市场里打馕的雅森，领养一孩子，安度一生。哈里旦的母亲不高兴了，送走媒人，找到长老们的老婆，嚷嚷了一场，理论了一番，说：“这像话吗？像个事吗？雅森的牙都黄了，一腿已埋黄土了，年纪和她爸的年纪一样了，这合适吗？这是嫁人呢还是使保姆？有你们这样做媒的吗？你们记住了，我女儿什么事也没有，是卡斯木江那小子自己没有本事！”于是这事不欢而散了。
哈里旦让妹妹坐在了自己的身边，声音低沉，像是叙述世界灾难，又像巫师的自言自语，眼睛没有光亮，只是长长地叹气，像一个从暴风雨里走出来的人。“可怜，”罕克孜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看来，没有生育能力的女人是很可怜的。”哈里旦抓住妹妹的手说：“嫁人是过日子，是告别母亲给我们的日子，去过自己的日子，我们是日子的奴隶，只有做好了这个奴隶，我们才能有自己的日子。找男人，要听爸爸的话，要绝对地听爸爸的话，这是能过好日子的基础。我现在才知道，原来爸爸的话是正道。我的经验是，爹娘不高兴的事，不会有好结果。我给你讲一下我自己，那年在城里认识了卡斯木江，爸爸反对，但我固执地嫁给了他。你不知道，我甚至威胁过爸爸，说，‘你不答应，我就逃婚，逃不成就自杀。’爸爸妥协了，我远走高飞了。结果怎么样？生活惩罚了我，无知惩罚了我。爹娘的怨恨惩罚了我，男人就是那么回事。是的，我没有生育能力，如果卡斯木江是个男子汉，他不会和我离婚，会答应我领养孩子的要求。妹妹，感情用事是不好的，是没有结果的。听爸爸的话，是最后能幸福的基础，爸爸是顶梁柱。你的事，我知道，妈妈是说服不了爸爸的，不能急，感情是短暂的，生活是长久的。我理解祖农，他是一个安分的小伙子，他有手艺，这是他的资本，无论到那里，他都能组织一个家庭，无论银窝草窝，都会有自己冒烟的锅台。就是爸爸同意了，你也不能过于信任他，不能依赖他，要有自己的生活，比如像古丽她们那样，要独立地做些什么事，在经济上保证自己的生活。男人这个东西，再好，本质上还是自私的。所以，要考验祖农，这事我给你讲过，你去这么做，冰山上有一种叫‘爹娘花’的花儿，你让祖农去给你摘，你说，‘如果摘不到，我们的事就吹。’他如果真喜欢你，一定会把那珍贵的花草给你摘来的。”
候鸟亲切地出现在白桦林上空的时候，祖农来到铺子前，打开了店门。吾买尔屠夫的肉店和他的铺子挨着，以前这个地方是哈里的烤肉店，他进城以后，祖农在吾买尔屠夫的帮助下，在这里用木板搭了一个鞋匠铺，正式进入了市场。吾买尔屠夫走过来，握住了他的手。他埋怨祖农说：“又睡懒觉了。”每天，他睡得很少，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就要开车到二十公里远的屠宰场去进羊，抓紧每一分钟往回赶。祖农说：“路上遇见罕克孜的白羊羔了。”吾买尔屠夫笑了：“还是女人，一个男子汉，麻利一点才好，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儿子和你一样高了。女人这个东西不能谈，看准了就下手，和买羊肉一样，好羊一眼就能看出来。当年，青春岁月里的时候，我今天看准的姑娘，一个大腿晚上就是我的，这不含糊，你可以问那些老人。和姑娘家打交道，就要扎扎实实，人家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你就要吃掉她。那些老太太张口吃一包子的工夫，我就可以弄完红桥的美人。时代发展了，兄弟，可是你的节奏没有发展，赶快完婚，不能拖了。是不是那两个美人在忽悠你？不要做梦，她们不会嫁给你，她们是野蝴蝶，是不会嫁人的，她们的目的是挣钱，不然，两个姑娘家，二十四小时开一超市，没有白天黑夜，给那些野汉子们卖烟酒吗？卖酒，可不是女人干的事。”吾买尔说归说，可手没有停下，他走进店，把最好的羊羔肉，整到了前面的挂钩上，开始割它们身上的瘤子。祖农开始做活的时候，吾买尔还在说，他开始炫耀自己的从前，但是在最后，他走过来，向祖农说：“有手艺的人，才能过好日子，你应该感谢你的爸爸，常常为他的灵魂祈祷。”
昨天中午，古丽过来了，她甜笑着，眼睛和嘴一起说话的时候，吾买尔屠夫的贼眼贪婪地飘过来，企图蹂躏她天堂般的眼睛。祖农说：“就剩波斯坦的一只鞋了，我明天中午给你们送去。”一大早，他开始做她们最后一只鞋，用的是从城里进的上等皮子。古丽和波斯坦的超市就在路对面，平时他可以听到她们的歌声。此刻，风又开始把优美的旋律窃过来，洒在了他的铺子里。在寂寞和烦闷的时候，她们就用歌声招揽顾客。这种时候，吾买儿屠夫就莫名其妙地嫉妒，心里开骂：“娘的，要是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会让她们天天给我生一个儿子。”因为在他的那个时代，姑娘们还不敢在街面上唱歌露脸。
中午，包子店的徒弟把他的蒸肉送过来了，他大叫一声，把祖农叫过来了。祖农开始吃肉的时候，他探出头，观察了一番，回来抓起口杯，斟满酒，喝了下去：“兄弟，这种事不能让顾客瞧见，他们会告到长老们那里去的。你什么都好，就是不沾酒，一个男人，不抽烟不喝酒，哪还有精神过日子呀！这话我说过多次，你还是要学着喝一点，你结婚以后，才会明白酒的好处。酒劲上来后，抱着女人睡，你就是天堂！”祖农笑了：“哥，你这一生，最少也喝了五六卡车酒了吧？”“不止，十车也有了，这个世界，我说的不是全世界，是我们河谷世界，最好的东西是女人、酒和肉，就这么伟大。人是会死的动物，贪婪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我贪过，实践证明，我自己把脏水泼在了自己的身上。想办法高兴着，过好每一天，少喝，细水长流，才是男子汉。你年龄大了，兄弟，把睡女人的黄金时期给耽误了，因为早晨的事不能等到晚上去做，晚上的事又不能在早晨做。什么时候办事？家里就你娘一人，娶过来，帮你娘做事，给你生儿子，你的任务就完成了。当然，现在野姑娘也多了，在你这个年龄，打打野食，也不是什么罪过，但最终，这是歪门邪道，你不会有最后的目标。”祖农说：“我已决定秋后娶亲了。”“什么？秋后？现在不是秋后娶亲的时代了，兄弟，现在天天是秋后！姑娘今天答应了，明天就可以娶亲。”
祖农说：“但是，罕克孜的爸爸艾合坦木不同意我们的婚事……”吾买尔屠夫不高兴了：“什么？说你是没爹的穷娃娃？那么，这老贼艾合坦木自己又是什么货色呢？腰粗了，敢说大话了！他的外号你知道吗？叫娘娘，早年，这外号还是我起的呢！年轻时，哥们儿聚集河边喝份子酒，三杯没过，他就站起来跳艳舞，是女舞，腰一扭一扭的，滑稽，也恶心，没有男人样。我就给他起了这么个外号。后来那小子阔了，我们给他面子，不叫他的外号了。那小子嘴甜，俗语说，嘴甜的牛犊多头吃奶，他到处结交朋友，把个林业局的头头弄到了手，开始倒木材，发了，后来更直接了，玩批文，多快好省了，这林场的好处，都叫他一人给占了。他在城里也有生意，有几处房产，有出租的门面，这都是从林场捞的好处。他大儿子在口岸做服装生意，也是他的底子。你看他盖的新房，两层，十多间屋，全是一等的红木，还有两辆车。可现在，他说你是穷娃娃，他还是一个男人吗！你放心，这事我给你摆平，什么东西！”
正说着，一辆车停在了肉店前面。一小伙子走下车，直奔肉店，说要二十斤左右的羊羔肉。吾买尔屠夫给他称好了大肉，放进袋子，报了钱数。小伙子撂下钱走了。祖农说：“还有这样的人，价钱也不问一句。”吾买尔屠夫说：“他们花的不是自己的钱，也因而吃不出肉的味道来。”祖农高兴了，他喜欢吾买尔屠夫说话。
这时，又响起了亲切的铃声，这是他们熟悉的白羊羔脖子上的铜铃声，它又来了，又那样心疼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脖子上还是那个漂亮的篮子。祖农站了起来，白羊羔说：“罕克孜姐姐高兴了，听说你要来，要亲自给你做饭。”祖农把篮子里的钱给了吾买尔屠夫，抱起白羊羔，把脸贴在它漂亮的眼睛上给它说了一句悄悄话，说：“告诉姐姐，我想念她。”吾买尔称好肉，放进了白羊羔的篮子里。白羊羔消失在红桥上的时候，吾买尔屠夫说：“多么聪明的羊羔啊，像你的罕克孜一样漂亮可爱。兄弟，如果政府允许一男娶俩老婆，你是要那个城里来的古丽呢，还是娶你的罕克孜？”祖农说：“我和古丽是纯洁的朋友，我喜欢和她们说话，可以知道城里的一些事，我的手和嘴，是干净的。”“这样不好，一个男人，不能太干净，干净了，就没有秘密了，一个没有秘密的男人，他看不见隐藏在花儿里面的花儿，这不可惜吗？男人不能活得太规矩，一个男人，要出点格才有意思，太老实了，再好的肉也没有味道。”吾买尔屠夫喝完最后一大杯酒，把杯子藏起来了。
玉努斯师傅的烤包子最香，每年，旅游旺季一到，就带着徒弟们来红桥，做烤包子。许多人不理解他，说大钱在城里，这红桥是吃羊羔肉的地方，他的烤包子凑什么热闹呀！”玉努斯回答他们说：“我是避暑，也是为了吃羊羔肉，就你们是人，我不是人吗？谁都知道，盛夏的羊羔肉最好，那是草药肉，你们吃着喝着尿一个比一个硬，我在炎热的城里一天天地蔫下去，这公平吗？你们高兴吗？”玉努斯师傅的手艺在河谷里是一流的，他是已故毛拉洪师傅的徒弟。当年他们是四个人，师傅死后，他们各奔东西，一个出国了，在阿拉木图做水果生意；一个去了乌鲁木齐，在边疆宾馆和俄罗斯人做装修材料的生意；一个去了上海，开了个新疆餐厅；只有他留在了河谷，纯粹地做烤包子。他的师傅是一个倔强的人，当年，玉努斯师傅的爸爸把儿子送到他手里的时候，最后一句嘱托的话是：“这孩子的骨头是我们的，肉是你的，你尽管调教。”但是，他没有挨过打，骂是家常便饭。他最生动、最绝、最臭的骂人的话，就是和师傅学的。毛拉洪师傅是外地人，一生未娶，无子嗣，也因而性格孤僻，他的朋友曾评论说，因为一生没有睡过女人，生理上无法自动调节调整，有时迟钝，有时则敏感，情绪不稳定。他的遗嘱执行人是玉努斯师傅，玉努斯把师傅留下的钱，都捐给了历史悠久的努拉洪清真寺，根据老人家的遗愿，在清真寺里盖了一个净身室，给师傅的一生，画上了句号。然而他的手艺，在河谷是一流的，他和面的技术是不外传的，肉馅有他独特的配法，据说调料他用的都是炒熟的黑胡椒，是从印度进口的好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