诃额仑噙着眼泪走出帐篷，几个孩子都睁大眼睛，看着他们的父亲。这时候，从帐门边射入的光线很弱了。门口蹲着两只牧羊狗，女奴卜颜的斤也脸色煞白，但她不敢贸然走进去。这时的她，又给也速该生了个男孩，因此那个一直深爱她的脱朵，对她已完全失望。尽管他曾多次劝卜颜的斤跟他一起逃离也速该，可他明白再也得不到这个女人时，仍留在这里。后来生的那个男孩叫别勒古台，虽说他与帖木真是同父异母兄弟，但他长大后对帖木真言听计从，比帖木真的同父同母兄弟合撒儿还忠诚。
蒙力克走过来了，朝卜颜的斤点了点头，便钻进帐篷里。这时的也速该已满头虚汗，身子斜靠在一只搁衣服的柳筐上。他对蒙力克眨了眨眼睛。
“你去把我的儿子帖木真叫回来好吗？”
蒙力克脸色肃穆，朝他点点头。
“我要死了。”也速该吃力地说，“你替我照看好我的孩子和诃额仑。”
蒙力克又点了点头。他明白，此刻若是跟也速该说几句安慰话，只会让他生气。
“我知道你喜欢诃额仑。”也速该对他的朋友说，“我死后，让她做你的女人，你们两个结婚。这对你对她，都是好事情。”
蒙力克红了脸，他不安地看了看跪在对面的诃额仑。
“你，诃额仑。”也速该又转过脸对他的妻子说，“嫁给他，也让他高兴高兴。”
诃额仑一动不动，像一尊麻木不仁的女神像。
23
等脱朵连夜找来一位萨满给也速该祛毒时，大英雄也速该已经死了。蒙力克想等也速该下葬后再动身，他怕诃额仑一个人忙不过来，可这个女人请他立刻动身，去扯克彻儿山接帖木真去。于是蒙力克跟他的父亲察剌合老人打了个招呼，便扬鞭策马往东走。
也速该去世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全蒙古。忽图剌老汗王闻讯后，立刻哀容满面。他又病倒了，且一病不起。这时候，逃亡在外的塔儿忽台，也听到了这个消息，于是日夜兼程赶回来。他的叔叔们问他，为什么逃到阿勒坦山去，他趾高气扬地说：“因为我杀了我们泰赤兀人的敌人捏坤太石。”
这种亲族间的仇杀行为，使泰赤兀人中的许多老人不寒而栗，但年轻人却把塔儿忽台捧为敢做敢当的大英雄。尤其是俺巴孩两个汗妃斡儿伯和莎合台，更觉得塔儿忽台有勇有谋，应是全蒙古人的新汗王。她们两个急冲冲去找忽图剌，要他即刻退下去，把汗位让给塔儿忽台。听了这话，忽图剌汗大怒：“滚开，这不是女人的事！”
这年春季的祭祖仪式，仍在豁纳黑川隆重举行。泰赤兀人故意最后通知诃额仑，因此她来晚了。俺巴孩的那两个汗妃没抬头看她，只顾自己吃供食。她们心里明白，即使诃额仑生了五个孩子了，却依然美丽动人。
“为什么一样东西都没留给我？”诃额仑气愤地责问这两个前汗妃，“你们让我从老远的地方赶来，是要我干干地看着你们吃供食？你们觉得我男人死了，我的儿子还没长大，就可以欺负我了？”
“你算什么东西？”斡儿伯侧着脸说，“我们为什么要把蒙古人的祭祖供物，给你这个野女人留一份？你忘了你是怎么进的也速该的帐篷？你有什么资格，来替也速该领东西？你这个不要脸的臊货。”
诃额仑当众受辱，她气愤地领着她的孩子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她当着孩子的面，突然哭起来，哭得死去活来，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失去了男人的不幸。卜颜的斤悄悄走进来，把几个孩子带出帐篷。她对也速该的死，更是悲痛欲绝，可她没让诃额仑看到她流泪。孩子们来到阳光灿烂的草地上，不一会儿就忘了刚才的事。现在这几个小孩走到泰赤兀人的孩子中间，立刻和他们一起开心地打起羊拐骨来。见此情形，卜颜的斤苦笑地摇摇头。
“泰赤兀人要走了。”脱朵走近她，心情沉重地说，“他们要到斡难河下游去，抛下乞颜人。”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卜颜的斤不想睬他，因为她知道她的这个同族人想跟她说什么。“也速该已经死了，你高兴去哪儿，就能去哪儿。”
“今天我才真正明白，你不喜欢我，是因为我不是一个受人尊敬的那颜。”脱朵咬着嘴唇，眼睛里冒出愤怒的目光。十多年来，他为得到卜颜的斤，一直忍受着做奴仆的耻辱，可结果却事与愿违。
“女人对男人的感情是说不清楚的。”卜颜的斤对他说，“我爱你，但更爱也速该，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即使他骂我打我，我心里也舒服。我无法想象离开他怎么活下去，可现在，他真的死了……”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走？”
“我发觉，我又离不开我的两个儿子了。”卜颜的斤说，“再说我走了，诃额仑怎么办？她有责任把也速该的儿女抚育成人。”
“你要明白，卜颜的斤。”脱朵对她说，“泰赤兀人一走，就再也没人管诃额仑了。”
“正因为如此，我得跟她在一起。”
脱朵沉默不语。
“嗳，脱朵。”卜颜的斤问他，“你为什么不设法害死也速该，反而一直替他做事情？”卜颜的斤见他仍不吭声，接着又问，“你不是早就跟我说过你要杀了他吗？你有的是机会，怎么一直没下手？”
“因为我怕你伤心，也因为也速该命大。”脱朵说，“有一次，我都把刀子对准他的胸脯了；他喝醉了酒，在睡觉。”
“那你为什么没杀死他？”
“因为我怕别人骂我卑鄙。”脱朵沉着脸说，“一个真正的男人，不会偷偷摸摸地做事情。”
“你害怕明着跟他打，反被他杀掉？”
“不，我是怕一个大英雄死在我的手里。”
听了这话，卜颜的斤心里很难受。脱朵不明白，当初他若真的杀了也速该，她会跟他一起逃走；即使与他一起受死，也心甘情愿。这个胖女人虽然丑，但性子硬，十多年后，有一次她受到蔑儿乞人的污辱，觉得没脸见她的小儿子别勒古台，便一个人跑到森林里，不见了。而那时候，她的大儿子别克帖儿，已被帖木真、合撒儿兄弟两个用箭射死。他们只是在钓鱼时，为了争夺一条金石鱼，出了这种事。诃额仑在愤怒训斥了她的两个儿子后，觉得对不起卜颜的斤。而这个女人，忍住了失去长子的悲伤，没有说一句使诃额仑尴尬的话。
24
泰赤兀人果然在第二天早上便抛下了诃额仑一家，沿斡难河往东迁去。察剌合老人拄着拐杖，拉住脱朵的马镫，劝他别走。
“也速该已经死了，我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替他的女人做事情？”
“你是也速该的奴仆。”
“我现在去做泰赤兀人的奴仆，仍旧给蒙古人做事。”
“谁让你走的？”
“塔儿忽台。”
“那个混蛋。”
察剌合老人吊住这个奴仆的马镫不放，想当年他也是个威振四方的英雄好汉，可现在却手无缚鸡之力，拦不住脱朵。这时候，一个泰赤兀汉子见老人摇摇晃晃的虚弱样子，向他猛然投枪。这一枪，击中了老人的脊背，老人松开马镫，倒在嫩草地上。诃额仑闻讯后，立刻拿出乞颜人的青色大旗，骑马追赶那些也跟着泰赤兀人一起离去的乞颜百姓。看到她那张严肃的秀脸，有些乞颜人心软了，又掉头跟她一起回来。但那些人想到诃额仑只是也速该从别人手里抢来的女人，就不大尊敬她了。后来，他们又陆陆续续地跑光了。
这时候，蒙力克正好把帖木真从德薛禅那里领回来。帖木真看到察剌合老人被枪刺伤，昏睡在炉灶边，便大哭不止。他对他父亲的去世，也不曾如此伤心。看到察剌合老人临死前的悲惨样子，他哀伤不已，竟跑出帐篷，跑到树林里大哭一场，哭累了才回家。自此以后，这个男孩直到成为英雄的成吉思汗，甚至直到他死去，没流过一滴眼泪。
25
这场巨大的变故，使诃额仑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全家人回到他们的营地时，只有蒙力克一个人还跟着他们。他的父亲察剌合老人死了，给埋在豁纳黑川的小溪边。也速该临死前，当着诃额仑的面，劝他与诃额仑结婚，可现如今众叛亲离，生活艰难，这怎么说得出口？除了卜颜的斤，也速该的奴仆也跑光了，甚至连也速该的弟弟答黑台，也找了个借口走了。现在，也速该家的羊群被泰赤兀人赶走了，只剩下几匹瘦马，诃额仑几乎什么也没有了。
“你现在成了这副样子，我怎么能走开？”蒙力克惊讶地问。
“我和卜颜的斤，能把也速该的孩子带大。”诃额仑冷静地说。
“我和你们在一起。”蒙力克绝望地说，“哪怕只做你的奴仆为你做事情。”
“你在这里我受不了。”
“等帖木真长大一点我再走好吗？”
“不！”诃额仑口气坚决，“男人能承担的事，我都能承担。”
“我不是也速该。”蒙力克沮丧地说。
“你有你自己的长处。”诃额仑对他说，“老实说，我觉得我现在能独立做一些事情，是跟你学了许多东西的结果。”
“你喜欢也速该。”
“是的。”诃额仑抿紧嘴唇，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他死后，我才明白我是喜欢他的。”
“我懂了。”
“如果你真心喜欢我，就听我的话，马上离开这里。你到外地去，找一个好女人。你跟她结婚，然后生孩子。将来你带着你的妻子和孩子一起来看我，我会很高兴。”
“我听你的，诃额仑。”这时蒙力克已泪流满面。
诃额仑从怀中取出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细布内衫，递给蒙力克。
“我想，你不会轻易忘记我。”
蒙力克默默不语。
“你也别瞒我了，”诃额仑说，“我已经知道也速该是赤列都害死的。也速该死得其所，不能抱怨谁。”
蒙力克点点头，他觉得诃额仑跟以前不一样了，完全不同了。第二天早上，蒙力克没跟帖木真说什么，就骑马走了。后来，隔了三十多年了，这对恋心不灭的聪明男女，都满头白发了，他们在成吉思汗──也速该诃额仑夫妇的儿子帖木真──的催促下，终于结婚，遂了彼此埋藏在心底的素愿，竟白头偕老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