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明杰开始有意识的时候，是出事后的次日晚上。守在他身边的有他远道赶来的父母，有他公司的领导女主任，有等候他能够开口说话或拿笔写字的警察。医生和护士则出出进进，时刻观察他手术后的恢复情况。
“谁干的？”见他慢慢睁开了眼睛，那个勘察过杀人现场的老警察迫不及待地问。
叶明杰动了动嘴唇，好像说出了一个名字，但耳朵贴到他脸上，也听不见一丝丝声音。老警察的助手拿来一支墨水笔，看叶明杰能不能把凶手的名字写到手掌上。好像肌肉的恢复比嗓子快得多，叶明杰能够一笔一划在那个助手的手心掌里写字，一连写了好几个字呢，虽然笔划很散，但认得出来。
叶明杰写的是“陈于珊怎么样”，这使站在一旁的女主任好不感动，立刻热泪盈眶。叶明杰从死亡边缘回来，最想知道的是他的未婚妻的安危。老警察对他说，陈于珊因失血过多已失去生命。叶明杰立刻眼睛里流眼泪，伤心得扭过脸，不看老警察了。
过了十来分钟，他才再次拿起笔，写下一个女人名字：桑艾娜。
老警察忙问她是谁。
叶明杰写出一个地址，什么小区，几号楼，几零几室。
老警察迅速走出病房，走到走廊顶头，拿手机给刑警队打电话。
嘴里叫了一声：“抓住她！”
打完这个电话，老警察又回到病房里。这时护士叫大家都出去，让病人安静一会儿。于是老警察和他的助手都走进医生值班室，再次跟手术医生交谈一番。
“你讲行凶者是一个女性？”医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就对了。那几刀虽然都扎在胸口上，但用力小，扎得浅，尤其是对准心脏的那一刀，给第六肋骨挡住，没扎进去，所以这位受害人能够死里逃生。”
“可另一个受害人却当场死亡。”老警察说。
“我想可能有两个行凶者，捅另一个受害人的可能是男性，他用力大，扎得深。”医生说，“假如对这两个受害人捅刀子的是同一个人，那么死亡的那个受害者，可能是先遇害。”
“这边的这一位，什么时间能够讲话？”老警察问。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今晚午夜时分。”医生说，“这个年青人体质好，血压、脉搏都恢复得快。只要他好好睡一觉，到午夜时分能讲话，没多大问题。”
老警察和他的助手去医院食堂吃饭。这顿饭刚吃到一半，队长就打电话来，跟他讲桑艾娜确有作案嫌疑，但眼下找不到她，她老公讲她昨晚吃过晚饭出去后，到现在还没回家。老警察问他的队长，这个男的有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明。队长说，他讲昨晚就他一个人在家里，儿子出去唱歌了，到十一点才回来。老警察叫队长把这个男的先控制起来，医院里的这个受害人，很快就能开口说话。
手术医生有五十来岁了，看上去经验丰富，老警察相信他的判断，所以一直守在病房门口，等待叶明杰入睡后自己醒来。老警察不时去洗手间抽一根烟，他的助手不时透过门上的玻璃窗朝病房里看一眼。叶明杰公司的女主任，一直陪叶明杰父母说话。到了十一点半，叶明杰的姐姐也来了，医生和警察都拦住她，不让她打搅她弟弟的睡眠。
过了夜里十二点钟，又过了十七分钟，叶明杰睁开眼睛，动了动身子，甚至举了举手臂，果然能够说话了。老警察吩咐一名护士守在门口，不许任何人进去。他自己轻轻推门，带助手往病床边走去。
“我是刑事警察。”老警察说。
“我知道。”叶明杰点点头。
“你能告诉我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吗？”老警察问。
“她来找我们。”叶明杰虽然说话声音微弱，但语音连贯，咬字准确，这说明他神志清楚。
“她一个人？”
“是的。”
“找你们什么事？”
“要我们答应她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不会把拍她丈夫的几张照片和几段录像弄到网上去。”
“那是什么性质的照片和录像？”
“是她丈夫跟婚外女性发生性关系。”
“这种东西怎么会在你们手里？”
“因为那是我拍的。”
“你怎么会拍这种镜头？”
“因为她丈夫的那个婚外女性是我女朋友。”
“是陈于珊？”
“是。”
老警察见叶明杰说话声音越来越弱，叫他歇一歇，问他喝不喝水。又叫助手出去问护士，这个病人想喝水的话，给不给他喝？结果只停了五六分钟，叶明杰就对老警察说：“你问，我没事。”显然他受一种强大的意志力支撑，明白一定要配合警方调查，必须给桑艾娜定罪，以此告慰陈于珊的在天之灵。
接着仍是老警察问一句，叶明杰答一句。
显然这跟屈桐没关系。
经再三梳理之后，警察才明白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两天前，桑艾娜从丘家维一个在区里有一官半职的朋友那儿得知，区领导对丘家维的这件事，有截然不同的两种看法。
其一是：此乃个人生活小节，政府部门不必管，也管不着。谁管这种事情呢？丘家维老婆管。要是丘家维老婆不乐意了，她会去妇联告，她会去法院告，妇联或法院会依法处理这件事。若政府部门插一脚，明显是狗逮耗子多管闲事，越俎代庖授人口实。古人云：“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我们应该比古人法治观念更强，只做纳税人要我们做的事，不做不该我们做的事。再说这种事情多着呢，你管不过来，除非你只管这一件事。讲这些话的领导，自然不是丘家维一个圈子的，就是同情、爱护丘家维的。
其二是：丘家维乃政府官员，代表政府形象，若纳税人知道政府养了这么一个偷鸡摸狗的东西，肯定一面心疼自己的钱，一面骂政府有眼无珠用人不当。人家会说，你把精力都放在婚外情上了，把力气使到不是自己老婆的女人身上了，咋全心全意为纳税人服务？再说，对内你是一局之长，上梁不正下梁歪，若底下人都跟你学这个，荒废本局业务，局不将局，处不将处，科不将科，如何是好？讲这些话的领导，自然不是丘家维一个圈子的。其中有一身正气，容不得眼睛里有半粒沙子的；也有巴不得丘家维赶快下台，好让自己圈子里的人上来的；也有对丘家维印象不佳的，认为这个人表面上对谁都唯唯诺诺，可打心底里瞧不起没正宗学历的领导，有时候该他讲几句大家都高兴的话，他愣是装蒜，好像不知道该讲啥。
争论的焦点是，拍摄丘家维丑事的这些照片和录像，会不会给那个高个子年轻人弄到网上去。假如给弄上去，区政府乃至市政府的形象，都会遭受严重损害。而那个年轻人之所以至今尚未采取这方面的行动，可能是在等待区政府对丘家维的处理结果。假如他认为区政府对丘家维有遮掩、包庇乃至纵容之嫌，就会铤而走险，即使明白杀他的头，也会弄到网上去。
以前曾力挺丘家维的那个人，即安莉的姐夫，两次开会讨论此事都一言不发。吃饭喝酒的时候，有人私下问他什么看法，他喝了一口酒说：“哪里想得到那么老实巴结的一个知识分子，会做出那么不堪入目的一桩丑事。”喝多了又补充一句：“样样事情都谨小慎微怕出事，可偏偏做这个事却大大咧咧，叫人少见多怪。”后来又补充一句：“咱不是伯乐，认不识千里马。”丘家维出事后，安莉没跟他打招呼，他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于是桑艾娜认为，只要陈于珊、叶明杰朝她下保证，一定不弄到网上去，丘家维受处分就会轻一点，降级幅度就会小一点，最好只降到处级；若降到科级的话，要少拿好多钱。桑艾娜心里明白，这可能谈不拢谈崩了，所以包包里带着麻醉液及双立人厨刀，大不了来个鱼死网破。
陈于珊给她赔不是，朝她诚恳道歉，讲自己不道德。
叶明杰也给她道歉，怪自己不该偷拍她老公的隐私生活，更不该告到区纪委去。
这对年轻人对她说：“这件事已经结束，你要删除相机里的那些照片和录像，早就删除了；你要删除电脑里的，也早就删除了。我们只会想办法尽快忘掉这件事，而不是成心把它闹大。过两天我们就去街道领结婚证，我们要从这件事情的阴影中迅速走出去。”
桑艾娜要他们写个东西，她好拿着这个东西，去找区长副区长谈，但陈于珊只肯口头保证，不肯立字据。见陈于珊如此年轻性感，如此阴险狡诈，桑艾娜顿时火冒三丈，骂陈于珊妖精白骨精，拿了人家的钱来勾引丘家维，叫丘家维栽下去爬不起来，把位子腾给玩阴谋诡计的人。
这时陈于珊很尴尬，自己做错了事，人家骂上门来，你不好朝人家发脾气。若桑艾娜叫你给她钱，补偿她的什么损失，那就你说个数，我如数给你。可你要我为这种事情立字据，签名盖章按手印，天知道你拿了这字据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这显然就有点过分。
再说，虽然这种事情确乎不道德，但没有触犯国家法律。我没拿过你老公一分钱，你老公也没拿过我一分钱，这不是性交易，国家法律打击不到。而且那天是你老公约我出去的，叫我跟他上床做爱、下水库游裸泳，就算我引诱了你老公，我不是未成年人，你老公也不是，国家法律仍打击不到。
显然谈不拢，快谈崩了。桑艾娜问陈于珊能否单独跟她讲几句。陈于珊领桑艾娜去卧室讲。叶明杰在外面客厅里隐约听到这两个女人在争论“两百万”这个巨大数目，方明白这件事的平息，将有待时日。陈于珊给你老公睡，陪你老公脱了衣服游泳，结果要赔你老公两百万，这是强盗逻辑。不说陈于珊砸锅卖铁也拿不出两百万来，就算有这么多钱，不在乎这个数目，也不能你说多少就给你多少呀。不过好像桑艾娜挺理直气壮，假如她老公给一撸到底，乃至被开除公职，其损失不止这个数。
叶明杰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这种事情。听这两个女人在卧室里争吵听得心烦，就走到厨房间对着窗子躲清静。说到底这件事得怪你叶明杰，你给丘家维打电话讹他一笔钱，也比闹到区纪委去主动得多。后来卧室里没声音了，可能这两个女人都吵累了，得歇一歇再吵。今晚如何把这个桑艾娜打发走，是个头疼事情。
再后来，叶明杰觉得屋里有一股气味。这气味自桑艾娜一进门就有，但现在越发浓烈。他知道桑艾娜是药房里的，身上有药水气味是正常现象，没想到桑艾娜走出卧室，朝他走来，拿一张纸要他签字，当他拿起桑艾娜起草的那个赔偿方案仔细阅读时，桑艾娜将一块浸过药水的纱布，猛然捂住他的鼻孔。他个子高，桑艾娜也不矮，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桑艾娜却目的明确，其结果是，他给麻醉液麻倒，挨刀子时已毫无知觉。
至于桑艾娜为何将那张照片，即陈于珊、安莉、梁筱薇一起悠闲逛街的照片，盖在陈于珊的脸上，叶明杰不明白。
老警察问：“她是什么想法？”又仿佛是自言自语。
叶明杰说：“可能她认为我们到区纪委告丘家维，是安莉出的主意。她知道陈于珊跟安莉是啥话都说，且言听计从。”
老警察问：“那么这个女人呢？”拿手指点了点梁筱薇。“她跟陈于珊什么关系？”
叶明杰说：“我从没见过这个女人。可能她跟安莉熟悉，走上下九偶然碰到的，给桑艾娜拍照片拍到相机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