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走主人安,此话一点不差。婚宴一散,马家院里顿时安静下来。待天黑尽了,青年人才来烘闹洞房。这空档里,马明成赢来了难得的两耳清静。连续忙活了好几天的他,刚挂在炕沿上,想歇息一会儿,再干那没完没了的家务活,女人从屋里走出来,黑着脸,没好声气地冲着他说:“把三娃当了替死鬼,你这会儿心静了?”
马明成知道女人指桑骂槐的本意,只是太累了,他不想接话茬儿,接了,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道不明,他只想小憩片刻,养养精神,故而微眯双目,不吭不哈。女人愈发来气,伸手抓住其肩头,摇晃个不停,并挑明了说:“喂,马明成,你能成得不行行了,你冒充啥不好?单孤心冒充个村长,张名挂榜的,你不知害臊,我还嫌丢人哩,谁选的?哎,哪个长官指令的?”
马明成仍旧不想搭理,索性躺倒了,末了,不得不应对道:“谁也没选,谁也没指。”“那你冒充个啥吗?白卡把个本事蛋蛋娃给送程了,唉,当家的,你图个啥吗?娃他达你,你你……”女人痛心地哭了起来。“唉,你咋就弄不明白呢?以往遇到风险,都是延家大院独挡一面。这回韩撒拉来势凶猛,我怕延心镜新当家过不了这一关,才不得已冒充冒充,你当是(认为)我过村长瘾哩。”
“结果呢?也没见你冒充出个好来,三个丁一个没少,还把自个的亲骨肉给搭了进去。你比延掌柜好在哪里?”
“我比延掌柜是好不到哪里去。可我是穆斯林,韩撒拉他再凶残,还顾及一点同教门的面子,一个班成了三个,一没流血,二没伤人,这就是我在风险面前当仁不让的好处。”
“好处,好处!你还好有脸摆好处?若照成河与他韩撒拉打的赌办,咱一棵树不失一人一丁,那才叫好处哩。”
马明成一轱辘坐起,哭笑不得地解释:“你这傻婆娘呀,咋就木墩一个,韩撒拉敢打赌,是因为他小看了咱成河,他以为满打满胜,才出手过招。结果呢?莫说韩撒拉没料到,连你我都大吃一惊,只知他拜延子松夫妇为师习武,没料到成了降龙服虎的高手!你若只顾得意认死理,那韩撒拉一羞二恼三扩不了兵,不翻脸?谁能保证?这乱世年间的兵,你能识得透?好的时节是兵,坏的时节比强盗还强盗,比土匪还土匪。上次去杨阿訇家提亲,听他说,尕司令在甘肃三次洗城,吓死人哩!你若不给他个台阶下,他豁出去枪机一扳,满院子贺喜的人,不就全完了?”
“他敢那么干?他又不是尕司令。”“他有啥不敢?去年哈密局势一度平静,滞留甘肃的新疆商人急于回家,他们写信给哈密艾山洋行老板吾甫尔阿吉,打探哈密的真实情况。吾甫尔阿吉及时回了信,介绍了张培元与民变军达成协议后的平稳局势。这批商人有哈密、吐鲁番、库车的,也有托克逊、阿克苏等地的,十二人结伴同行,组成了一支新疆商队,赶着一百多头毛驴,带着各类物品,千辛万苦,赶到苦水时节,天色已晚,驿站和旅馆都因连连子战乱烧毁了,只得露宿在残垣断墙之中。实在不巧,省军第一路指挥刘荣升部第一营二十九名士兵开往星星峡,排长祁富江和排副宋守云见商队货物丰盛,驴驮子山尖山尖的,便见财弃义,陡生歹心,谋算着二十九人亭分一百驮子货,至少一人三驮,即使当一辈子兵,也休想得到哇,何况很容易,仅仅扳机一扣,在那千里戈壁上,人不知鬼不觉,真是天赐的发财良机,不干白不干。”
“简直丧尽天良,图财害命么!”马明成女人义愤满腔地插话谴责。“哼,他们仗着手里有枪,身后有大部队,啥样子坏事不敢干?兵匪一家,不能不防,只能软抗细磨,硬对硬,只有百姓遭殃。”
“那你也不该让老三顶空缺呀!活脱脱的十四个儿娃子,大点的就五个,一个送了,两个当兵了,还有几个?啊!”女人又哭闹起来。
“你这松女人,咋听不进劝呢?老三顶的谁?为帮咱家夺回被抢的马匹耕牛,延松明爷父三个受了重伤,而今躺的躺着,不躺的也干不成活,就剩一个健壮的,若让抓走了,他一家子咋个活?唉,躺也躺不成,黑伢来?快去把牛收就(拢)回来,我给黑儿马添料饮水去。就剩这一匹儿马了。”
经马明成这么一提说,女人急了,连呼“黑伢,黑伢!”跑进库房一看,老砂枪不见了。马明成端着簸箕去添料,马匹也不见了,老两口不由惊慌,面面相觑,无话好说。
此时,天已黑尽,闹新房的人已陆续走进院里。马明成女人终于忍不住了,自说自叫:“天达达呀,黑伢准是跟沟子(屁股)报仇去了!”“我借匹快马寻去。”马明成话语刚了,黑伢歪歪斜斜扭扭摆摆地被马驮回来了,老两口由衷大喜。黑伢未能雪恨,怅恨不已,从此习射不止。马明成给马添了料,饮了水,加了草,回到屋里,见女人又倒在炕头哭泣,不由生出无名火来,不客气地骂道:“喂,你叫不叫人安生一会儿?那边闹房里,这边哭娘哩,又抽着了哪根筋?”“抽着了哪根筋?你没肚子疼,你是觉不来,我的喜姐呢?就那么一个稀奇宝贝蛋,丢掉眼望一月了,是死是活,谁可怜?有谁可怜!”“好了好了,好在黑儿马没丢,我明日就进山再寻去,这总该行了吧?快收拾过,叫人安生地养养身子,啊,行不行?”
女人这才收住了哭声。
次日太阳才冒了火花,马明成已准备停当,生怕惊扰了村里人,便悄悄打马进山去。
自小女儿失踪、慈父重伤去后,马明成心烦意乱,再未修过边幅,脸颊毛茸茸的,胡子更长了,虽说年仅四十出头,若报六旬老翁,也大有人相信。此行能否寻到女儿,他毫无把握,但他寄有一线希望,因为两年前,他和杨阿訇应邀去过南山,参加了现任商会总干事马延年的盛大婚礼。
马延年可不是寻常人物,他是善于经商的老绅士马才的儿子。他的三个姐夫都是商业巨子,大姐夫马建才曾被商界推举为总干事,人称商总。马延年比起前辈,更有诸多可取之处,他既通经文,又通汉文,经商有道,做人本分,和各民族关系处理得相当好,口碑很棒。苏联十月革命之后,我国伊、塔、阿边区一度动荡,许多哈萨克部落整迁东移,南山从此陆续驻进了许多哈萨克人。马延年大富豪虽是坐地户,但他一不排外,二不欺生,在牧业方面虚心向哈萨克人学习,很快成了哈语通,并迎娶了一位哈萨克小寡妇哈里曼。他的人际关系甚广,不论城镇,还是山区。所以,马明成想,只要能找到马延年,他就能打听到女儿喜姐的下落。
马明成能否找到马延年,在这瞬息万变的年月,尚是未知数,那是后话。却说马明成走后的第二天,日近中午,筑城墙的人正欲收工,一阵狂风卷着沙尘刮来,沙尘过后,一队骑兵包围了一棵树筑城墙之人。
原来又是抓兵!但凡抓丁抓兵,最好是在男人们集中的地方行事,比一家一户去抓要强出好多倍。这可把干活的男女老少吓呆了,青年男子慌极了,这可咋好?刚抓过兵啊,谁会想到?真是晴天又响霹雳雷,地狱又反无常鬼,只恨上天无路狮子撵,入地无门恶虎追。唉!叹息复叹息,谁能想到呢?只想快把城圈子筑好,以对付突发事件,好保家卫民。这……这,这又将奈何!带兵的头人也是个身材高大的壮汉,他“嘿嘿嘿”得意地咧嘴直笑,不无嘲讽地说:“这和五工台、大泉、单板……一个样嘛,咋的?都想打个城墙圈圈子,捣弄出个攒庄来,可惜没抓紧嘛,看来今天是派不上用场啦。啊,哈哈哈……叫你们的村长出来搭话。”
黑伢忿忿不平地乜斜了那长官一眼,说:“村长不在,前些天土匪掠走了他的女儿,找女儿去了。你们挎枪的本事大,咋不把土匪强盗治一下,光是个抓兵,光知道欺压老百姓。”“嘿!这尕娃腔口还够硬的,是个有种的。听口音像个陕西二杆子。”
长官话中有话,挥了挥马鞭。延心镜接上黑伢的话茬儿说:“不是他娃娃腔口硬,昨天才抓走了三个兵,新编三十六师,韩撒拉副官带走的。这么快又来抓兵,不说女人生,就是木匠做,也做不及嘛!”“嘿!这话说得有意思。本团长只想扩兵,不想开杀戒,给我抓。”“慢着,请问团长大人,三十六师就没个王法吗?尕司令叫你们胡作非为糟害百姓吗?”延心镜挺身而出,上前严正抗议。“嘿嘿,还真有胆量,敢跟军爷这等搭话!本团长叫王登科,马全禄的下属,你大可向尕司令去告。”说着举起马刀鞘,照延心镜砸去,延心镜本能地挫身一躲,头部虽已偏离,背部却着了重重的一剁,立时口吐鲜血,挺不起腰来,妻子吴氏紧忙上前扶着。
王登科淫笑着:
“这还是轻者,敢有再抗争者,立马人头落地。抓!”
当时在筑城现场的年轻人就那十几个,大多是不能下田干活的少年,当地人叫半壮子,也就十二三或十四五岁。一转眼工夫,被抓了五个,王登科不是不想多抓,而是矮子里拔将军,确实抓不出顶事的,黑伢自然在被抓行列。其姨母闻讯赶来,死抱住黑伢不放,哭得死去活来,黑伢却丝毫不为所动,并大不以为然,其心境与同时被抓的小伙伴截然不同。
黑伢眼望要被带走,成江从挖渠工地赶回,扑上去扯住黑伢不放,忿忿不平地说:“老总,你放了他,他不是这里的娃,他父母都在昌吉战乱中完掉了,他是逃难投亲来的,人心不都是肉长的?你可怜可怜吧。”
“可怜他?那谁可怜我?扩不了兵,旅长拿我是问,你们在哪哈?你若真可怜他,那你就顶了他。”
马成江牙关一咬,松开手说:“顶就顶,头掉了不就碗大一个疤。你放了他。”黑伢被放了,马成江要被带走,其母抱住成江不放,又是一阵揪心撕肺的大哭,左右为难,手心手背都是肉,能舍了谁?成江的新媳妇跌跌撞撞赶来时,已只能望见成江的背影,悲怆地摇摇摆摆,以至哭倒于地。马明成进山前只是遐想,把热切的希望全副寄托在马延年身上;进山后则大失所望,山沟山坡不时见到人的尸体和被宰杀的牲畜头、蹄、肠粪等污物,散发着腐臭的气味。他走遍了西沟、东沟、白杨沟,不曾见到一个大活人,只见幸免离群零零星星的牲畜。马明成仍旧怀着一丝希望,不到黄河心不甘,整日在山沟里转悠,直到进了瞎熊沟,才见到了比较整在的羊群,并见到了两个大活人,一个是女佣,一个是女主人,都衣衫褴褛,神色憔悴,面目全非。马明成略有一点兴奋,总算找到了打听女儿下落的活人!他疾步上前,仔细端详一番,方才认出女主人就是马延年的哈萨克女人,战乱中的她已失去昔日光彩照人的风韵。她不记得马明成了,那次婚宴客人云集,只照过一面。而马明成却认准了她,用哈语一经沟通,愁苦不堪的她,这才涌上一阵偶遇故人的欣喜。马明成从她口中明白了一路所见山谷为何空旷狼藉。
先是马赫英掳掠了大批牲畜,后是马全禄、马德祥征集军马肉食,眼下又是王登科、韩撤拉既征军马又扩兵,土匪乘机作祸,强盗假冒军旅,分不清谁是匪来谁是兵,反抗就地毙命,只有逃跑一条生路。逃难中,马延年已生死去向不明。畜产四五万,只剩眼下这两千多只。至于马明成女儿喜姐,还有什么诸葛信圣,哈日曼没见过,也没听过。但她答应操心这件寻人的事。
马明成听了哈日曼的哭诉,一屁股塌在草地上,两眼泪汪汪的,这才死了心。
马明成扳指一算,离家已有七天,仅在山沟里就寻觅了五天,谁知这一礼拜家里会发生什么事,战乱频频的年代,他再也耽搁不起,便匆匆策马下山。
马明成刚走出红山,军塘湖畔,见一军旅正好赶路。他的心立即缩成一疙瘩,猜想会不会是从他的家乡而来。反正他已是“六旬老翁”,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便打马迎上去,想看个究竟,好叫心里踏实些。不看则已,一看惊得他从马背上跌了下来,扑前撵后地哭叫着:“黑伢,黑伢!咋的又是你?长官,长官,你放了他,放了他,我去顶他。”“咋的!你顶?嘿嘿嘿,再年轻个一二十岁还差不多。”趾高气扬的长官扬鞭恐吓道。马明成怕坐骑被抢,不知哪来的利索劲,跃身上马,双脚一磕,拦住去路,乞求道:“长官呀!你行行好,他是个独苗苗呀!”“去去去,一边晒嗉子(无聊极了晒太阳)去,我们只管扩兵。”马明成声嘶力竭地抗议:“你们的长官是谁?咋这般不讲理?天达达呀!咋这世道?”“我是马应海副旅长的手下,咋的?想告?随便;讲理?等打胜了仗,坐了新疆再说吧,一好遮百丑,到时节,一风吹光,官照升,福照享,你老百姓三眼望个六下。”
马明成还要申诉抗争,那黑布溜球的长官猛抽马明成的黑儿马一鞭,坐骑哧地蹿出好远,军旅刷刷刷沿南山北坡向东驰去。
马明成这才发现,队伍里何止他的黑伢一个!一棵树同黑伢一般大小的几乎没落下一个,有几个还比黑伢小,一共九个。一棵树能骑的马兴许就剩下他坐下的这一匹,因为鞴不齐鞍鞯,小家伙们竟骑着馋马,还驮着粮食。
马明成万般无奈,只有仰天嚎叫:“你们想坐新疆,没逑松本事,拿百姓娃娃的命换哩吗?啊!不讲理,死不讲理!土匪,强盗!娃娃们啊,保命要紧,当逃兵吧!”
马明成急忙忙悲切切赶回家里。女人早已哭死过去,小成林趴在其母胸部哭个不住。
原来马全禄下属各部各自为政,各扩各的兵,各征各的马,比赛似的,仅马应海副官走后,又来了马德祥、马福禄几茬子,把十岁以上的男孩子几乎全抓走了。单马明成一家,小儿子除外,大点的儿子全被带走,只不过走的路线不同,马明成没遇见而已。
马明成又是一番揪心撕肺的哭诉和义愤填膺的诅咒,别无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