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乌鲁克沟口分手之后，我一个晚上都没有见到达吾提·吾守尔夫妇，第二天我们一起坐在了老霍加那扎尔家的炕上，难得没见到天天吊在达吾提·吾守尔脖子上的小玛丽卡罕，这让我有点意外。达吾提·吾守尔的长女祖来好·达吾提一气儿生了三个丫头，小玛丽卡罕是她的次女，自小交给父母代养，实际上是减轻家里的负担。达吾提·吾守尔说他会把玛丽卡罕一直养到未来结婚出嫁，转场路过乌鲁克，这是给他们一家人一个团聚的机会。我有些疑问，问达吾提·吾守尔，玛丽卡罕昨晚上是跟谁睡的。玛丽卡罕回到母亲的怀抱，我担心达吾提·吾守尔这一次转场会不会把她带走。
达吾提·吾守尔摇了摇头，说没有我不行嘛，玛丽卡罕谁的跟前都不去。小玛丽卡罕不到四岁，从她的身上就能看到达吾提·吾守尔家每个孩子的成长缩影：每年都会随着羊群在高原上漂泊，那些山间、水畔和广大无尽的旷野就是他们童年最重要的生长背景。这是每个高原塔吉克人的共同履历。
【5】高原塔吉克人的转场之途漫长而艰辛，大都在荒野之间迁徙，碰到有草、红柳或沙棘林的地方，就得停下来给羊足够的吃草的时间，以尽量弥补羊过度的体力支出，这是羊最容易掉膘也掉得最狠的时候。羊群主要以母羊构成，冬春缺草，再加上小羊羔出生，这些羊所剩不多的体力积存只能勉强支撑它们迁往夏牧场，这是一个极尽消耗和磨难的过程。
转场路上，很少碰到人家，就是有人家，也不可能吆着大群的羊去别人家做客。随羊群转场的人只能选择野外露宿，担心羊群散去走失，也担心被狼袭击。
这是一条已经多年转场的牧道，途中的露营地多有柴草垛的羊圈，羊圈旁有可供牧人往复安顿的小屋。我仔细观察了一下，沿途所经，达吾提·吾守尔一家睡觉的地方，有四处是露宿荒野，三处是碗口粗的椽子搭起来的稍大点儿的“马架子”，还有四处石头垛的房子。实际上，这大致也是转场沿途地理面貌的描述：
能够露宿的地方只要有可以遮蔽、可以依傍的条件，摊开被褥就是家；
能够搭“马架子”的地方，多是能伐到木头的地方，林木繁盛；
用石头垛屋子的地方，多为荒山野地，已没有其它能借助的条件，只能尽地面所有、所能，把荒野间和河里的石头搬来盖房子。进入这个地带，海拔高度已从两千九百米拔升到四千米以上，地表植被垂直对比的差异非常大。
达吾提·吾守尔一家转场的庞大阵形，在宽阔的札莱甫相河谷走了三天，第四天中午开始垂直折向塔里迪库勒河谷。与前一天的乌鲁克河谷相同，两条大裂谷都与札莱甫相河成垂直方向陈列，不同的是后者多少年间都是人们从帕米尔高原东部边缘穿越的通道，最后到达塔什库尔干河谷，这段路需要走三天。
相对于札莱甫相河，塔里迪库勒河只是一条流入札莱甫相河的支流。我相信札莱甫相河沿岸上下，这样的支流不计其数，唯一不同的是塔里迪库勒河流程更远，直抵作为扎莱甫相河谷与塔什库尔干河谷的分界喀拉苏达坂之下。理论上说，帕米尔庞大山系的每一条沟谷都相互贯通，千百年来，人们依着习惯和最为方便的考虑做了选择，塔里迪库勒河谷就成为一条从东部边缘进入高原腹地最重要的通道。翻过喀拉苏达坂，那沿山垂挂的大片高山草甸就是达吾提·吾守尔一家的夏牧场。
经过十分遥远的流程，札莱甫相河已发育为一条水量充沛、河岸辽阔的成熟河流。塔里迪库勒河则完全不同，从两旁夹峙的大山之间冲决而下，仅经过两天的流程就被斩断了继续延流下去的可能，成为注入札莱甫相河的一条补给性支流，其发育完成的程度远较札莱甫相河低。若想找到与札莱甫相河相同的发育河段，溯河而上，估计至少得在十天以外。乔戈里冰川融水倾泻而下之时，水流激涌，蕴足了可以不断把巨大石块往山下输送的力量，那段河流的状态就与我们正在经过的塔里迪库勒河相似。这是所有河流从千山万壑之间冲决而下的最初状态。在这样的河谷地带，两旁的高大山峰就成了那些环绕着塔里木盆地美丽绿洲的寻常土路两旁浓荫遮蔽的林带，峭壁陡立，在河流数十米、数百米之上的顶空呈逐渐收拢的状态，形成对地面的巨大压迫。河畔没有能容人和羊群从容行走的路，有时不得不借助河道走，频繁与水流急促的塔里迪库勒河无奈地纠缠。非常不幸，这一年的温度远比往年高，山地融水下来得早，流量大，这使年年转场经过的达吾提·吾守尔已有些担忧：
前面一天四次嘛五次过河，水太大了嘛！
这样的话，达吾提·吾守尔在第二天一早又着意向我强调了一次，这意味着羊群转场的途经情景惨不忍睹，让人烦躁。两天都在一条河的两边来回跨过，这是河流形成初期的河谷深切地带，山路缠绕，走到极顶，翻过垭口，紧接着又探入山底山涧，那段距离是如此遥远，使另一端的牦牛看起来像一只兔子。
塔里迪库勒河总的趋势远不及札莱甫相河辽阔长远，但下游与上游的差异还是很明显的，这决定了不同的过河方式。
下游河面有把一根套牛绳扔过去再扔过去一次的宽度，水流湍急，河底石头尖利，骆驼无法走，架桥的难度大，达吾提·吾守尔父子脱了外罩的衣裤跳下水，来回抱着小羊羔过河。因为随羊群转场路途口渴，我曾不止一次伏在河边喝水，第一口简直无法吞咽，含在嘴里良久，那种冰凉会让满口的牙齿一时难以适应。很难想象，达吾提·吾守尔父子把百十只小羊羔抱过河，两条腿是不是还有知觉。如老霍加那扎尔一辈的老年人到了晚年腿疼走不动路，一个原因是大半生都是在马背上度过，另一个原因，恐怕就是常年裸着两条腿在冰冷的河水里走。这让我不由得看到了达吾提·吾守尔父子未来的漫长岁月，那渐渐老去的腿，相对高大宽广的高原，最终难以支撑。塔吉克人在高原上生存，得心脏病的概率较高，另一个高发病就是他们普遍都有的腿上的隐疾，这或许就是高原人生必须付出的代价。
在小羊被抱过河之后，大羊被女人和孩子们悉数吆到了河边，一时让我弄不明白，达吾提·吾守尔父子还会有什么办法把这些大羊弄过河。想不到，他们最后的办法倒很简单，拎起羊往河里扔。上游往下，间距不会超过十米，羊扑腾几下，就能踩着河底的石头过去。通常见惯了牧人吆着羊一天也未必动几步的情景，很少有这种以力相搏的状态。达吾提·吾守尔的体力已不及年轻时的一半，只能抱着羊把羊放在水里。哈斯木·达吾提根本就是个歹徒，一把揪过羊，拎着羊角再攥着后腿把子，倏——就能把羊扔出去七八米外的河里。一只羊的体重，怎么也在十几、二十公斤以上，一百只羊扔出去的重量就是两吨！高原塔吉克人，一个让人羡慕的大家族，首先得有几个像哈斯木·达吾提这样的劳力，不然，真是很难在高原上支撑。
常年有人畜在山间过往，过河是每年夏秋之际无法回避的难题。分散在塔里迪库勒河谷的偏远人家生活的区域和常有人过往的清静山道，都会架起如今只有在最僻静的地方才能见到的一座吊桥，通过吊桥是羊群过河的第二种办法。
吊桥简陋得超乎想象，只有两条不会比一根筷子粗的钢筋并排系在河岸两边的树上，两条钢筋上再系一溜儿小羊腿粗细的木棍，摇摇晃晃横越河面。通过这样的吊桥，落脚重了、歪了不行，跨过去的速度不均匀也不行，稍不慎一晃就会掉下桥去。达吾提·吾守尔一家三百多只羊最终全部从这座桥上通过，过去的人和羊都有着圈场子撩把式那些人的绝技。
塔里迪库勒河谷毕竟还仅是隐蔽在重重大山之间不为外人所知的一条山间密道，往来过客仅限于勒斯卡木村。离开居住区域稍远一点，在没人过往或不是转场的时节，那些简陋的吊桥就会被人遗忘，木棍掉落，钢筋被重锈腐蚀，等到第二年羊群转场经过，已无法通行，挂在河面之上成为一处凋敝的只是往昔有人经过的痕迹。达吾提·吾守尔父子从驼袋里掏出锯子和斧子，走进了河畔丛生的野柳林，找到几棵碗口粗的柳树伐倒，拖到河面上架起来再垫上石块儿，就为羊群通过搭了一条道。
帕米尔山地河谷之间的高大灌木，从红柳、沙棘、麻黄草、胡杨逐渐过渡，植被线的最高点就是河畔几乎没有任何形态可言的野生柳树，这是帕米尔高原生态系统最为敏感的分界线：
以上，为高原荒原和终年不化的雪山山地；
以下，为气候适宜、海拔相对较低的区域，宜居宜牧，也便于种植小麦和青稞。
跨过这道分界线，就再也看不到能没过脚面以上的高大植被了，河岸裸石堆砌，或者就是高大山脉的山基岩面，只有水和石头两种色彩，在阴蔽处和河水滋润的坡地，才会有苔藓和高原特有的针叶草，天地辽阔，高山陈列，目及所至，一切都十分概略、简洁。这里的海拔高度已跨过四千米的海拔线。
在达吾提·吾守尔一家转场途中，我曾有两次离开他们独自行走的时候。
在即将告别札莱甫相河谷进入塔里迪库勒河谷之前，我一个人落在转场的羊群之后独自向札莱甫相河走去。多少年间，不知道已是第几次从札莱甫相河畔走过，无论如何都不能与帕米尔高原这条伟大的河流这样草草告别。来到河边，坐下来，什么也不想，只有河水喧哗和被河水滋润的风在两颊轻拭。我脱了鞋子，褪去衣服，以赤裸之身立于高天与河水之间，然后向河心走去。札莱甫相河河床辽阔，水脉纵横，离岸不远的三条小溪都不及我膝高。我极想找一处深水能够让我的整个身体淹没，完成这条伟大河流对我的洗礼。最后走到接近河心的地带，让整个身体躺下来，身下遍是裸石，我任由流水从身上流过，心底涌起巨大的感动。站起来，天地坦荡，流水悠长，脚踏裸石，浑身河水淋漓的我在高原午后的阳光下如一尊闪亮的铜雕。这个时候的心境，没有任何明确的指向，也没有考虑任何一种结果，对我十数年的高原行旅是必要的。我感觉自己在以心紧抵高原，而高原的胸怀辽阔广大，苫护着我，苫护着沙棘林掩蔽之下遍地裸石的河滩，苫护着连绵高山之上那些狼、黄羊、雪豹、沙鸡和小岩鼠。
就是不翻过喀拉苏达坂，塔里迪库勒河谷东西延伸也有两到三天的路程，零散分布有十一户人家的依沙布拉克（温泉）小村是塔里迪库勒河谷唯一的聚居点。十二年前我第一次穿越帕米尔高原东部边缘，最终找到这个小村，匆匆经过，它的地表面貌和与外界保持的距离都具有帕米尔高原最经典的象征意义：
远距世外，又保持着与外界沟通的强烈欲望，完全是高原塔吉克人心结的一个现实呈现。我在此留驻了大半年，形成了我对帕米尔高原的全部感悟和认识。多少年过去，这儿的人和在这儿的经历已成为我思念的一部分。
踏过通往依沙布拉克的吊桥，第一幢房子就是都尔那玛大妈家。老人家的牙差不多已落尽，两鬓白发从包裹的头巾两边漏下来随风飘动，岁月沧桑，这种无情的衰老让我在见到老人的第一眼就禁不住满眼流泪。当年还是孩子的七弟厄郎米克已有了自己的孩子，原来石头垛的老屋也翻修成了全玻璃吊顶的大宅。落座刚喝过茶，一头大羊被牵进了屋。老人说半年前就听说我有可能经过依沙布拉克，羊群转场的时候没带走，特意把这只羊留到了我来的这一天。此情此景，我的任何言语都会多余。
在依沙布拉克村，待我如同母亲的另一位大妈是提加大婶。当年我骑牦牛跌伤，老人家碾磨了塔吉克的民间草药给我细细抹在伤处，言语间是絮絮叨叨的责怪，那情景让我记忆犹新。最高兴的是提加大婶也盖了新房，雕花的柱子和房梁为整个勒斯卡木村所少有。在我还没到她家之前，老人家已嘱咐孩子们专门烤制了酥油饼，让我吃够再让我填满背包。
在这个季节，被油绿的杏子树环抱的依沙布拉克，让我有归家的暖意。面对老母亲，面对襁褓中的孩子，面对村口新增的墓地，我柔肠百结，哭不出、说不透。最后看一眼麦黄草绿，大山之间有几棵杨树清淡若墨，还有一群野鸽子飞过。我掉头向塔里迪库勒山谷更深远的方向走去，达吾提·吾守尔一家的羊群已渐远。
【6】告别穹托阔依十天之后，经过大片河谷纵横的地带，山地海拔逐渐抬升，山头白雪堆积的大山重在眼前出现。空气清冽，同一日照条件下，掉过身已能感到有寒气迫近，河水冰得刺骨，已是典型的高山环境。估计，这里与穹托阔依每天看到的慕士塔格雪峰已在相去不远的海拔高度，此处被称作克木山哈里，克木山是人名，哈里为羊圈。
随羊群一路走来，整个上午都是晴天，下午已是漫天浓云堆垒，把整座山谷罩住。等我们赶到，未及扎起帐篷，雪霰已在往下撒。正赶上一个小气候循环，晌午艳阳午后阴，估计，每天都会这样。只有在冷热两种气候条件作用下才能形成雪霰，不知道克木山哈里是不是正处于两个气候带交接处？依照低地平原的通常情况，盛夏飞雪会被视作大不吉，如元杂剧《窦娥冤》中所记载的感天动地的六月雪。在帕米尔高原，这个概念则完全不同，盛夏艳秋，何时何地不飞花？大雪会比女人的眼泪落得勤。雪停之后，未及小眯的工夫，又下开了，钻进帐篷，一直得忍受篷顶之上的敲击声比河畔的水声更疾、更细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