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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张太虚,这个名字柳夭还记得十分清楚。细一想,其实她只是第二次见他吧?第一次是在遵化,在允禵的守陵大臣府第里。不过现在给她的感觉并非如此,恍然大悟地觉得,其实他们早就认识了。似乎连今天的谋面也都是早就定好了的,只是这个谋面必得要等她在这滚滚红尘中历尽了劫难才能实现。

心里平静,眼看着张太虚进殿来。他还是看上去不惑的年纪,仍然穿着青布道袍,手里拿着拂尘,一张端庄的面孔也依然惨白,好像他从来不会随着世事的消长而改变。张太虚立于她近前,拱手为礼,手中的拂尘一甩,问道,“姑娘可曾想起贫道是谁?”

“我知道你是谁。”柳夭木然答道,“我在十四爷的守陵大臣府第里见过你。你曾经给十四爷治过病吧?”

张太虚摇摇头,“否,否,否,看来姑娘还是未曾领悟。也罢,贫道就来点化你一番。”张太虚说着便持了拂尘在空中虚画了一个圆圈。柳夭好奇地看着他,不明白究竟是要做什么。紧接着,张太虚又用拂尘在圈中一甩,回头向柳夭道,“姑娘请看仔细。”随着他话音未落,那圈中竟像是镜子一般映出影像来。

柳夭惊得睁大了眼睛,依言仔细往里面瞧。

雍正抱着死去的福惠,极为伤心的样子;

他在张太虚的做法之下盘膝坐在养心殿后殿的龙榻上。片刻之后忽然变了个模样,等他从养心殿走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是三百年后大雨滂沱的故宫博物院里一个普通游人了;

一个卷发黑衣女孩在雨中的故宫博物院里茫然四顾,因为雷电而害怕,所以追上了走在她前面的男子,两个人一起撑着那柄黄色卡通伞向外面走去;

天安门门口的争执;

他在她的公寓里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奋笔疾书;

叫着她“诺儿”;

她躲开他矛盾重重的亲近;

在泰陵、泰陵妃园寝里的争执;

他毫无预兆的吻;

在酒店里他怒摔了杯子,弄破了自己的手;

她冲入雨幕中出去找他;

两个人重逢后的紧紧相拥,那一刻决定在一起;

“你是我的胤禛,我是你的夭夭”;

她撞在了宝顶下的玻璃门上,以为永远失去了他,才发现其实心里已经接受了他;

五年来的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的思念;

唱着“我怎能离开你”?

御花园里撞到了胤禛的诺儿,两个人已经互相不相识,却都心有所感;

永和宫里再次相见却已针锋相对;

热河行宫……

木兰围场……

古松林里初种情根;

梨花伴月山崖下危桥边的缠绵;

出宫省亲归途中他赶来,两个人在车里的负气争斗,她发毒誓若是对他有所衷情便不得好死;

初嫁的夜里他对她又爱又恨的征服;

面对着万福堂里他的福晋、格格,她已经死了心,他却再也放不下她;

雪夜,短暂的欢乐。她在雪中嬉戏,他其实也是极开心的;

他负气而去,醉酒而归,对她又爱又恨痛到心里;

她离开雍亲王府,在冰冷的夜里不得不被迫去了圆明园,他一路相送,从此便不肯再回府里;

若雪……

福宜……

福惠……

波波折折,他身边的人,她身边的人,现在才明白,原来他心里只有她;

入承大统的胤禛,在太和殿内登极;

无论在哪里,他眼里只有永寿宫里的她;

多次只为了在她的睡梦中看她一眼;

面对着她的家兄年羹尧时,最大的忧虑就是她会因此而受累;

养心殿里那一夜最动情的时候……

冬至前出宫斋戒来永寿宫与昏睡中的她告别的时候,何曾想到这就是永诀?

看到那无数绣了“夭夭”这名字的手帕,如同疯狂的胤禛;

面对着金棺中容颜如生的她痛不欲生的胤禛;

晚归,回家,身后忽然被他抱住的时候,此刻好像又听到了那时候的心跳;

太和殿顶,回眸一笑,你还会记得我吗?像只蝴蝶般翩然而下;

圆明园,锦衣重裘的他,对她探究的目光;

后湖边,不禁自己的心声,不许她离开;

九洲清晏殿内几次无法再克制自己的心,偏偏又是她不明就里,不肯按受;

西次间,伤心自己无人心疼,她心动了吗?真的想留在他身边;

涵月楼上的表白,他早已情根深重,若是她不肯应,他便是身属司命;

冬至前早上的短暂相别;

交晖园生离死别后的重逢;

他的寝殿里,他最孤独的时候她回到他身边,她明明白白许诺说爱他时候的狂喜;

永寿宫……

圆明园……

柳夭饮泣有声,为什么她才明白这些?她真的就是他的诺儿,也是他的夭夭,他竟是如此痴心的人,一次又一次地找到她,就是不肯放弃。他早就伴着她走过了许多许多的时候,只是他们并不知道罢了。而她心里愈见沉重,如今又是什么样的时候?

张太虚拂尘又是一扫,顿时幻像全无。“姑娘可还记得?贫道说过,你是异类。”

柳夭慢慢抬起头来,张太虚目中和善全无,青白的面色煞是吓人,竟还有些隐隐杀气。

“他还有救么?”柳夭脱口而出,她只关心这一个问题。

“既可救也可不救。”张太虚声音冷硬。

“谁能救他?”柳夭再次追问。她不能就这么失去他。

“姑娘想一想心里便明白。一命还要一命抵。”张太虚转身便向外面走去,不再理会她。

柳夭忽然收了泪,连伤心的感觉也没有了,心里渐渐平静。不管后事如何,至少眼前她做不到看着他就此而去。

窗上白了又变黑,殿内的灯熄了又变亮。柳夭仍然坐在床榻之侧看着躺在榻上的胤禛。他还在睡。她的眼睛就是为了看他而生,她的手也是为了这样轻轻抚摸着他而生。目不转睛地看着,心里一秒一秒地计时。深深地记住他的样子,永生永世都不要忘了。哪怕是在六道轮回中堕入火窟也不要忘了。轮回之中可以再相逢,也可以永生永世再没有见面的机会,哪怕是这样也一定要记牢了,一定不要忘了。就算是自己的心被千刀万剐,也一定要记住,一定不要忘了。

再叫一次“胤禛”,禁不住地泪如雨下。窗上已经又泛上了青白。慢慢站起身,在床榻之侧跪下来,因为这样可以离他近一些。看着他如同熟睡的面容,“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一定要答应。从此以后,你的心里没有诺儿,也没有夭夭,更没有鲁斯骊,一定要忘了,你不只是胤禛,你还是雍正皇帝,没有我你还有大清,你是天下兆亿黎庶的天子。若是你不肯忘了我,便让我死了也永世不得超生。”

“主子,皇上的药煎好了。”外面传来和露的声音。

柳夭收了泪,慢慢站起身,转身向外面走去。走得好慢好慢,也曾驻足,但是她始终不肯再回头看一眼。

“进去吧,服侍皇上用药。”吩咐和露,自己向殿外走去。

“主子,外面下雨。”和露提醒道,觉得她好生奇怪。

“不碍事。”柳夭已经打开了殿门。

是啊,是在下雨,福海仍然那么美。岸边满是嶙峋的石块,他说过,一个人的时候不许她来这里。若是她掉下去,那他还会有命吗?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个地方。

“主子!!!”九洲清晏里的和露好像明白了什么,手里的药碗坠地,面如死灰地追入雨中。

柳夭面对着福海开始一步一步向下面走去,水慢慢地淹没了她的足。“是我对不起这腹中的胎儿,若是要报应,天打雷劈,万劫不复,哪怕是化成了烟化成了灰永远消失,都让我一个人承受,不要累及胤禛。”水慢慢地没过了她的胸口,直到完全地将她淹没。

岸上的张太虚却含着笑点了点头,用拂尘对着湖中那一圈圈涟漪一扫,又伸手好像把什么东西抓进了自己手里。

完全落入水中的柳夭顿觉得身子一轻,慢慢闭上眼睛,但是仍然感到一片光明。听到有人叫她“夭夭”,是他吗?是不是她的胤禛?

惊慌失措的和露跑到了福海边,猛然怔住了,好像突然之间大彻大悟。

九洲清晏殿内,东次间龙榻上的胤禛忽然轻轻唤了一声“夭夭”,然后慢慢睁开了眼睛。

“万岁爷!万岁爷醒了!!”守在榻边仍然捧着药碗的诗云,还有雅图、福顺等人又惊又喜。

榻上的雍正身子未动,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扫过。“她呢?”问诗云,“你主子呢?哪儿去了?朕要见她。”

诗云面上颇有难色,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回头去看雅图。

“说!”雍正一声怒喝,便要撑着身子起来。但是转瞬间头痛乏力,身子虚极了,还是倒回枕上。他心里已经有了什么朦胧的预感,如同煮沸了的汤水一般煎熬起来。

殿内所有的人都被吓得“扑通”一声儿跪下来。雍正强忍着头痛,还有心头的煎熬,命道,“快去叫她来,朕要见她。”他只要看到她,看到她马上就可以安心,他的病也一定会好。

诗云早就忍不住而黯然泣下,死死地咬了唇不敢出声,低着头任凭涕泪滂沱。雅图等人生怕雍正发起怒来再伤了身子,可是眼前这问题又实在是难以回答。无法想象如果说了真话皇帝会是什么样子。

“她在哪儿?说!为什么不让她来见朕?再敢瞒着朕都仔细头!”雍正忍不得又咳起来。

“皇上……”终究还是雅图,咬牙下了最后决心,膝行几步上前,声音很轻地飞快回道,“佛阿拉主子失足落入福海,溺水而亡了。”能看得到他低着头的帽上红缨也跟着微颤。殿内安静得好像一个人也没有。

雍正躺在榻上半天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动,谁都不知道皇帝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但是,同样谁都没想到,他会这么平静,所有人都把心提得更紧了。

“都出去。”终于在沉默了许久之后,榻上的皇帝淡淡吩咐了一句,他好像失了所有的力气。

清晨,贝子府里的允禵一个人在满是寒意的深冬里打着太极拳。他身形稳重而富万千变化之态,显然已经是对太极领悟极深了。一个小厮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眼看着他打拳,不敢打扰。好不容易等到允禵收了势,那小厮才急急地叫了声,“贝子爷,园子里有消息。”

允禵并不问什么,好像没听到似地只管又调匀气息,整理衣裳。半晌才道,“不是说了么?打拳的时候有事匆忧。”

那小厮走上一步,“爷,是极要紧的事。说是宫里有位贵人死了,就为这个皇上病得连床都下不了了。”

“这与我何干?”允禵还是不为所动。

“那位贵人主子姓佛阿拉氏。”小厮看着他又小心翼翼地回了一句。

允禵转身欲去的脚步忽然停住了,半天没说话。身子好像僵在了当地,又过了好半天才如同如梦初醒一般,一步一步挪进了屋子里面去了。

那小厮立于他身后,看着他迟重的背影,一直消失在房门里。正在退出去,又听里面在唤他,忙进了屋子里听允禵传唤。

“挑日子办个七日水陆道场。”允禵只是不容反驳地吩咐了这一句。这样既显任性又显霸气的样子这小厮从来没见过,心里忽生畏惧,领命而去了。等他出了屋子,允禵呆呆地坐着一动未动,慢慢闭上了眼睛。

雍正八年的春天迟迟不肯来。整整一个冬天里,皇帝病得几乎有要离世的样子。好不容易撑了过来,人却性格大变。以前是忽喜忽怒,既刚毅又性急、暴躁。现在却是沉郁平静得几乎连话都没有了,总喜欢一个人静静地躺着或是坐着,真是如同一具行尸走肉。九洲清晏,哪至整个园子里,都因着他的改变也同时跟着变得阴森起来。

允祥在如剪的春风中穿过庭院,立于殿外的福顺如同看到了救星般迎上来行礼笑道,“奴才给王爷请安。王爷贵体可大安了?奴才盼星星盼月亮就等着王爷进园子来。”

允祥因瘦而更显得两只眼睛又黑又大,笑道,“我病了这些日子,你倒更油嘴滑舌了?仔细着皇上揭你的皮。”

福顺一怔,收了笑,“皇上哪儿还有心思揭奴才的皮。若是哪天奴才能看着皇上再像从前似地雷霆震怒一回,就是让奴才立刻死了也值得了。”

允祥也收了笑满是怅然地问道,“皇上还是那样么?”

福顺还没说话,雅图已经从殿内出来了。一眼看到允祥,先给允祥请安,便骂福顺,“混帐东西,还不快请王爷进去?不知道王爷不能久立么?”

东次间里只能听到自鸣钟“嘀嗒嘀嗒”的声音,倒愈显安静。允祥亲自挑帘子进来,一眼就看到雍正闭目倚坐在窗下的炕上。轻轻叫了一声,“四哥。”雍正既没说话也没动,旁若无人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四哥,”心里疼得好像被猛然刺入了利剑。他也是大病初愈,刚刚能下床便进园子来给雍正请安。哪里能想到,他的四哥此刻已经是失了魂的人了。自然总是有人会给他送消息,但是前朝的事一点没耽误,皇帝照常理政,庙堂上的众臣工没人看得出来皇帝发生了什么变化,只觉得好像皇帝不若从前那么活泛了,好像已经冷血无情,不是人间骨血之躯。当然,除了小心、小心再加小心外,是没有人敢接近皇帝的。

“四哥,你不能这样。”允祥几乎要落下泪来,立于炕边望着慵懒地倚坐于炕上的雍正刻意劝道。“你还是不是这个大清的天子?你心里只有一个女人么?”允祥想起福顺的话,开始刻意去激怒他。只有他是最了解他的,果然雍正慢慢睁开了眼睛,淡淡说了两个字,“出去。”

“若是夭夭还活着,连她也会笑你,你还有一点骨气么?”允祥已经立意如此,有意捡着重话说。一双眼睛毫不退缩地盯着炕上的雍正。

“你说什么?朕不许你提她的名字。”雍正干裂而惨白的双唇禁不住打颤,呼吸也开始不均匀,目中渐湿。“夭夭”这个名字已经成了他心里最痛的一处,谁若要触到此,他必然会暴怒。谁都不了解他,谁都怕他,最心疼他最了解的莫过于允祥。

“我说错了么?夭夭九泉之下若是知道你胆小至此,她还会那么……爱……爱你么?”允祥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说出一个字就好像心里被利刃猛然刺入一次。他两次犯了同样的错误,谁能原谅他?谁又能体谅他?

雍正死死盯着允祥,几乎目眦尽裂,目中充满了红血丝。忽然之间他抓起身边炕桌上的一个端石砚便猛地向允祥摔过来。“滚!你滚!不许你提夭夭,夭夭没有死,她心里只有朕一个人。”

允祥并没有躲,那砚也并没有砸中,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心里安定下来,轻轻叫了一声,“四哥……”雍正也怔住了,看着允祥。“你是大清的皇帝,是我的四哥,也是夭夭的胤禛。”

说罢他渐渐转过身去,慢慢走出东次间。

驻足在外面的正殿内,连着雅图、福顺、诗云等人一起凝神细听东次间的动静。什么响动也没有,允祥的眉渐渐蹙起。身子晃了晃,他已身心乏力已极了。雅图上来要扶他,被他推开。

忽然东次间内巨响顿起。沉重的、清脆的、剧烈的、尖锐的……还有雍正的怒喝,“滚!都滚出去!”

雅图和福顺等人要进去,被允祥制止了。他转身向诗云等吩咐道,“带我去福海边看看。”

夕阳照得福海一片金红色,波光粼粼的水面直晃着允祥的眼睛。他望着远处的夕阳心里前所未有过的安静祥和,好像倦极了的人真正找到了归宿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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