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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火器营往事-八旗子弟们(17)

(蓝靛厂的一位收生婆与几位大夫)

蓝靛厂的人如果有了病,一般都是上蓝靛厂街上去瞧病,这里只有三个大夫,西医王书雨、中医张天臣和他的女婿景树林,另有一个家喻户晓的小眼睛且矮胖矮胖的女收生婆——宫淑花。

蓝靛厂的人对于宫淑花是非常熟悉的,这里的小孩十有八九都是她接生的。

所以人们亲切的把她叫成“淑花姨儿”。

她不苟言笑,带着一种明显的自负和威严,好象在向人们表示着:“你们谁不求我?都是我把你们弄出来的,哼……”。

的确,由于在这里她是人们的唯一,所以地位相当稳固。

她近五十岁,很矮很胖,两只眼睛小成一条缝,每天都涂脂抹粉而又矜持的走在蓝靛厂大街上。

由于胖,她走路的时候老是给人一种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

她说的话里带有很多医学的行话,所以,这更增加了人们对她的尊敬。

在蓝靛厂,她简直就是女人们的救世主。

西医王雨亭是个很少出门的大夫,家里是蓝靛厂第一个盖小楼的,奇怪的是他的家人出入都是静悄悄的,目不旁视。

听爸爸说,他和王雨亭还同过学,可自打我们住到蓝靛厂,爸爸从未和他接触过一次。

谁都不知为什么,凡人不理的爸爸开始频繁造访中医张天臣的女婿景书堂。

景书堂是个西医,说话慢吞吞的,走路摇摇晃晃,一付遗老遗少的做派。

“嗯……您……嗯……”他嘴里叨咕着不知什么,从金丝眼镜下面皮笑肉不笑的瞧你一眼,尔后摇摇晃晃的从你身边走过。

他皮肤是一种银白色,可以看出营养很好的样子。

他头发油腻腻的,好象常用发蜡,一缕缕头发根根分明的趴在头顶上。

最后我们知道,爸爸和他来往是由于生病的妹妹。

爸爸虽不是医生,但竭力在突击中医理论,并大胆的在研究一种治疗的方案企图让可怜的妹妹能够摆脱病魔的困扰。

然而,这在如此一个偏僻闭塞的小乡镇里是相当难做到的。

景医生看病时似乎很可信,他给患者诊断时很象个民国时期的教授,既威严又从容不迫。

“这……药……挺……好,吃……去……吧。”他摘下听诊器,先是不停的微微晃头,良久,才缓缓的说。

他给乡民瞧病的时候话非常之少,而那些襤缕的乡民却是如奉纶音一般,千恩万谢的捧着一小包药跑回家。

由于少有竟争,他家的收入很可观。

张天臣是个老中医,很有些仙风道骨的样子,他经常穿一件灰布长衫,头剃得倍儿亮。

到了他的诊所,就好象来到了一个大人物的公馆,他仰靠在一张大藤椅上,不停的抚摸自己油亮的光头,仰在一只藤椅上,矜持而客套的说着一口响亮的河北话。

后来我想起,如果这位老先生能活到今天扮演蒋介石,准保比那位孙飞虎像。

他的诊所是前面看病,后院住人。

我和爸爸去过几次,还赶上过他家开饭。

他家里的伙食也不错,似乎每顿饭似乎都不缺荤腥。

一大家子人围在一起,其乐融融,筷子声雨点也似的响成一片。

一次,爸爸带我去他家去请教个关于药品的问题,又赶上他家吃饭。

景医生大口啃着一块类似炖猪蹄儿似的东西,两手都是油。

爸爸是来想向他了解“樟脑油”的药理。

“樟脑油……樟脑油……这个么……怎么说呢……有时候嘛……咳!怎么跟您说呢……哎!对了,不来点儿啊?”景医生嘴里一边咀嚼着,把那块咬过了的炖猪蹄儿向我们晃了晃。

“不了不了。”爸爸很客气的说。

他家里每个人都吃得嘴上油汪汪的,我看得直咽唾沫。

爸爸大概看到了我垂涎欲滴的馋样子,当晚炒了一大盘他拿手的“糖醋排骨”,全家也过了一把瘾。

要知道,此刻大部分火器营人家的餐桌上恐怕只能有一些“炒疙瘩缨”或是放了过量大料的“熬白菜”,及一屉大得吓人的窝头。

爸爸的努力终于没能留住妹妹,她走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妹妹夭亡的原因,我们搬离了万瑞祥大院,住到了火器营正黄旗七十八号院。

(黄旗七十八号)

搬至火器营正黄旗七十八号之后,我们真正融入了满人的生活圈子。

新居是个不大的院子,座落在一排排营房之中,它的前后左右,都是昔日曾经过枪林箭雨的大清国子民的住宅。

院子的格局都一样:北房三到四间,大门开于“吉方”的东南隅上。

院子东西有相当大的空地,这是当年军人们活动腰腿和让小男丁们练射箭的‘箭道’。

由于满人们已不再出征打仗,这块地方自然而然的成了种花树的畦地。

满人家庭很爱大自然,几乎家家都种养花草,屋檐下挂着古老的鸟笼,“老西子”“朱点儿”和“虎伯喇”在里面叽啾有声欢快的跳跃着。

和汉人不一样,满人的家里处处收綴得明窗净几一尘不染。

老人们靠在外面古老的虎皮石院墙上,面孔刚毅而自负,严峻的注视着生人和万物细微的变化。

他们好像对眼前的一切并不太满意,的确,现在已经不是他们吃着丰厚的俸禄提笼架鸟的时代了。

我们家后院是连四爷家,我们刚搬来不到几天,姥爷就和连四爷混成了兄弟一样。

那时候连四爷虽然已有七十多岁,但还能看出年轻时的大模样来,他身材高大,上唇留两撇很像“哥萨克”式的八字胡,话不多,但声音低沉而有力。

连四爷是正黄旗蒙古满族,年轻时是火器营很出名的美少年,后一直在达尔罕王府当护卫,妻子是达尔罕王的宫女,是王爷亲赏的。

连四爷和姥爷一见如故的原因是姥爷也当过旗差,而且连四爷过去在达尔罕王府当差时只是“正六品”,而姥爷是内务府采办兼乾清宫侍卫,属于“正三品”衔。

其实,姥爷是宣统末年才进宫当差的,虽然还担任过了宣统大婚时的物品采办差事,可此时“大清国”已是强弩之末,日薄西山了。

尽管他们的“主子”溥仪这当儿都已经在文史馆上了班,这老哥俩却还在好多方面沿用着当年“大清国”年代的礼节,我感到很是滑稽。

“您偏过了。”连四爷对姥爷欠身打千儿。

偏满语:吃的敬称

“您也偏过了。”姥爷也对连四爷欠身打千儿。

“今儿个天儿不错。”姥爷说。

“敢则,这一过三伏,身上它就利落了不是,您猜怎么着,过些日子这秋雨可就又接上劲儿了。”连四爷说。

“是啊,您瞧这树叶子没有,还有那些个小草儿,过些阵子一下秋雨,明年还能不能见着就不知道喽……”姥爷说。

“一场秋雨一场寒哪……”。

“这不就就跟咱上了岁数的人是的么……”。

“嗨,甭瞎操那心,过一天是一天吧,俩饱儿一倒儿吧,您说是不是。”

“嗨……。”

两个老人陷入了沉思,默默的不知在想着什么。

“您说啊,我就老琢磨着,眼下吃的玩意儿都和早年格那味儿不是一回事儿了,您说这是怎么碴儿呢?”

终于,姥爷打破了沉默。

“是啊,我也纳闷儿呢,去年格人家挺老远的打城里头送了点儿‘天福记’酱肘子来,瞧着倒是还行,一吃您猜怎么着,不是那会儿那味儿了,又柴又塞牙,齁儿甜不说,还挺老咸……”连四爷说。

“要说那当儿‘天福记’人家那酱肘子,嘿!那真是一绝,那肉那叫烂乎,越肥越香,拿筷子都夹得动,您再拿那个热热儿的‘驴蹄儿马蹄儿’烧饼那末一夹格,哎嚘!那叫一个香!没急了……”姥爷说得好像口水就要流出来。

驴蹄儿,马蹄儿:旧京的两种小吃,属于烧饼类,不大而厚,时人以其内实以驴肉、猪肉末、焦圈之属,口味绝佳。

“是啊,那没错儿啊,您猜怎么着,我那当儿跟达尔罕王府当差的时候,老王爷从察哈尔一到京城,打头第一件事,就是让人上天福记去买酱肘子,得挑那个儿大的、肥肥儿的,还得弄一捆嫩嫩儿的羊角葱,大瓣儿的白皮蒜,十几个刚出炉的外焦里嫩的芝蔴烧饼,一边儿听戏一边吃,吃的那叫香……好劲,您猜怎么着,这戏还没完呢,那烧饼夹肉都下去多一半儿了”。

连四爷说得也流‘哈拉子’了。

由于找到了有兴趣的话题,两个老人开了一通儿“精神会餐”,直聊得两眼放光。

……

太阳快下山了,姥爷和连四爷的海聊也到了尾声。

“怎么着,弄俩菜,咱老哥儿俩今儿喝点儿?”连四爷说。

“真让您说着了,这辈子我就这个不灵,得,心领了。”姥爷说。

“您这挺好,省花销啊……”连四爷说。

“省什么呀,就那点儿退休费,几十块钱儿……”姥爷说。

姥爷自宣统一退位进了北京自来水公司一直到解放后,退休后有点退休工资。

“您慢着。”连四爷欠身。

“得嘞,明儿再聊。”姥爷说。

……

(荒园)

我们院子的东面,是一个很大的园子,主人是母子俩,那个儿子小名“四多子”,精神好象有些不大正常,和别人说话打招呼时总有些小心翼翼的感觉,且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眼神诡异。

四多子家的大园子比鄂家园子不小,但由于无人收辍,显得很颓败,可即便这样,夏天时这里仍野趣盎然。

园子大部份面积是用来种粮菜,也有几十株果树,但园墙已坍塌过半。

这里是逮“蠼蠼儿”的好地方,一到晚上,这些小东西都在欢快的叫,我们用手电筒照着,拿一个特制的小铁丝笼一扣,一准儿拿下。

“蠼蠼儿”的品种有好几个,“油葫芦”、“棺材板儿”、“老米嘴”……都可以用来“斗”,平时把它们养在一种带盖儿的瓦罐子里,里面衬上过罗的干净沙土,喂它们“老窝瓜”花儿吃。

“油葫芦”是一种体形最大的蠼蠼儿,寿命最长且叫声响亮,老人们把它放在一具雕琢极精美的长型葫芦里,冬天揣在怀中“听响儿”。

这无疑是当年不愁衣食的八旗子弟的玩意儿。

有关“蠼蠼儿”的一些传闻是令人毛骨竦然的。

有人说,要想得到勇猛善战的“蠼蠼儿”就得钻到死人的棺材里去,据说棺材里的“蠼蠼儿”是最凶猛的,因为它是吃死人肉长成的!

最令人咋舌的,是一则更为离奇的考证,即死人头颅里的“蠼蠼儿”是百战不殆的常胜将军,因为它们是吃死人脑浆长大的!!

我很想得到这样一匹魔鬼战将,可着实不敢……

[祖宗匣子]

我最热衷的一件事就是翻姥爷床底下的两只大筐子。

它们对我充满了无限的诱惑力。

只要他一出门,我就立即行动。

筐子硕大无比,重得要命,里面装着许多零零碎碎的老物件,有瓷器、景泰蓝、图章、小玩件、摆设杂器……密密麻麻的锸在一起,都是现时见不着的好东西。

为了能迅速掩盖现场,我不敢大张旗鼓的翻弄,而是从筐子边上的窟窿向外抽东西。

一次,我翻出了一个觊觎已久的红漆上描画金龙的匣子,高宽有三十公分,匣盖四边是呈梯形的。

打开一看,里面插着一个长柄的铜印,上面刻着很难懂的篆文,可能由于年久,里面残留的印泥已经发黑了。

我正在研究这个匣子,外婆走了进来,她立即变了脸,一把夺过匣子。

“我的小祖宗唉,这个能随便玩吗……”她马上把匣子放了回去。

“这是干什么的用呀婆婆?”(我们管姥姥叫婆婆是沿用四川的叫法因为祖父祖母都来自四川)

“这不能当玩意儿玩儿,这是那会儿你姥爷的官印,那会儿呣们到过年都得供它,还得冲它磕头哪。”外婆神秘的小声说。

难怪过去人们管官印叫“豆腐干”呢,那只铜印的前端真是和北京卖的豆腐干差不多大小。

那只印的柄上镌有“乾隆某某年户部造”还有一大串编码。

“唉!这只官印当年不知道要了多少个人的命呢。”外婆低声说。

后来我知道,这是一个佐领用的印,佐领,又称“牛录”,满族老人习惯称“牛录章京”,官不大但权势极广。

老人们说,有个外放将军归旗居住,家没安顿好先来拜会该旗的“牛录章京”,见面后打了个千儿,便落坐了,忽然,“牛录章京”一拍案子:“谁让你坐下的?!“,那将军赶紧起身低头,诚惶诚恐。

实际上,“牛录章京”很有点像今天大头儿们的办公厅主任。

按今天的话来说就是“现官不如现管”。

牛录制度年代很久了,自打天命天聪年间就已有之,是努尔哈赤天才的发明,事实证明,在爱新?觉罗家族入主中原的浩大行动计划中,牛录制度起了巨大的作用。

由于外婆没有很严厉的谴责我翻筐子的劣行,我变本加厉的开始策划着下一个阴谋。

姥爷和外婆的屋里西墙上钉着一对木架子,上面架着一具既黑且长的木匣子,从它很古老的外貌来看,估计年代已经非常久远了。

这个神秘的木匣好象是姥爷和外婆很重要的东西。

有一次,我想问姥爷有关那个木匣的用途,也就随手指了一下,但马上受到了他严厉的制止:“别指那儿!那是祖宗匣子,不敬的话要有报应的!”他面色惊惶的小声告诉我。

这益发激起了我强烈的好奇。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那木匣子里藏着一把精美的宝剑。

我多次目测过木匣的长度,从它一米多的长度来看,越发觉得它符合一把剑的长短。

这个结论太吸引我了,我多想在腰上佩带一把宝剑哪!

一次,姥爷进城有事,而外婆也到较远的地方去了,家里就我一人,我的机会来了……

我再次确定了家里不会有人回来后,便紧张的开始了行动。

我爬上了木匣下方的木箱,翘着脚拼命够那个黑而狭长的古老木匣……

一阵阵落下的灰尘迷了我的两眼,我差点从箱子上摔下来。

……终于,那具木匣被我小心的托了下来,此时,下面的大炕上已经被脚印和“塔儿灰”弄得一片狼狈,肮脏不堪……

塔儿灰满语房屋顶上垂下的沾满灰尘的蜘蛛网

一不做二不休,我掀开了木匣的盖子……

一股沉旧的、混合着灰尘的味道冒了出来……

然而结果使我大失所望,木匣里面根本没有什么“宝剑”的影子,一些神秘古老的黑色东西静静的躺在里面。

——几卷黑色的像轴画似的裱卷、一块画着诡密花饰和文字的黑色旧木板、一团乱七八糟的丝绳上面系着一些锦缎做的小人和装饰物,这就是我觊觎多日的实际结果。

在极度失望之中,我很想把木匣放回去,但一转念,又打开了那几卷像古画似的东西。

我想,这几卷东西假如真是古画,兴许也能卖点钱吧?

……几卷东西已经完全糟朽,稍稍一碰就掉渣子。

我非常小心的打开了它们……

展开后,我发现这是一卷文书之类的横轴,除了边上糟朽以外,靠中心部分完好无缺,连字底精美的丝织龙纹都清晰之极。

最前面是汉文: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请记住:是“制”字,决不是“詔”字,这一点我记得非常清楚。)

后面的话我记不得原文了,但大意还记得,意思是:刘某某在战场上屡建战功,从骁骑校恩准擢升为武义将军。(另一半是极工整的竖书满文)

另一卷是: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意思是:由于刘某某之母教子有方,著封为‘安国夫人’。(另一半是极工整的竖书满文)

余下还有几卷,但记得最清楚的只是上述两卷了。

(其他几卷也是颁给刘姓人的圣旨,年代是从康熙年到嘉庆年之间。)

我的心跳陡然加快,原来这是一些真正的、皇帝颁发的圣旨!

看来这几卷圣旨确实是与妈妈家祖先有密切关联的物品,是家族历史的一些宝贵资料。

姥爷生前说过,他家是祖先是山东人,但是从“祖宗匣子”里面的物品及几份圣旨来分析,姥爷家的祖先很有可能是“汉军八旗”,因为除了“汉军八旗”之外,汉人是不可能有“祖宗匣子”和“祖宗板子“的,通常只是供祀牌位。

至于“祖宗匣子”里的小布人和彩绳饰件,则是满族人非常敬重的一位神祗——“王李妈妈”,其实所谓“王李妈妈”者,即“万历妈妈”,因满人民族口音而误将“万历”读为“王李”,据说一次努尔哈赤在辽东柳条边一带刺探军情,被明军所擒,正要处斩时,被万历皇帝生母慈心所赦,因而满人永世不忘其恩,世代与先祖同祀。

我幼小的心被震动了,仅有的一点儿知识告诉我,这是家里非常重要的东西,因为,不是每一家都会有这些东西的。

难怪营子里的老人们见到姥爷都是毕恭毕敬的呢。

我飞快的把它们放回匣子里,并把匣子放回了原处,打扫了现场。

谁也没发现我的劣行。

终于,这几卷安稳的已经沉睡了几百年的圣旨给我惹了麻烦。

历史课。

教室外阳光明媚,树影摇曵,非常安静,远处每个教室都传来老师们拿腔拿调的讲课声。

马老师像往常一样嘴角带着讥讽的笑走进了教室。

他先是用鹰隼般的目光巡视了一遍那几个在他印象中调皮捣蛋的坏学生,然后惊天动地的擤了几声鼻涕,继而从鼻腔发出了七八声的“吭吭”声后,慢条四理的开始了讲课。

马老师开始了他威风八面的一天。

……

“今天我们要讲什么呢,啊……”。

“安安……禄山就要——啊啊,攻进长安了……”他也有些口吃,每当说不利落话的时候他都要伴以间歇式的霎眼和摇头来渡过窘迫的难关。

由于他脾气不太怎么好,学生们给他起了个绰号——“马王爷”。

我发现过他的许多有失风度的地方,比如:他有时转过头去用小指指甲掏鼻孔啦、雷霆万钧的清鼻子啦、打很响的饱嗝啦……诸如此类,而每当这时我都会小声的坏笑。

我完全没顾及到“马王爷”已经开始记住了我。

“唐明……皇,一连下了……几几几道圣圣旨,都都……”不知怎的,霎眼有些不管用了,他开始用向窗外了望来解决口吃的窘态。

“老师,圣旨是什么呀?是一种纸吗?”家住“养生班”的一个女孩子站起来提问。

养生班:日本人修建,原为日本飞机修理技师宿舍,解放后。原日本飞机场改为“西郊机场”并从上海调来一些飞机场地勤人员举家迁来此地,仍在养生班居住,这些家庭多带有上海的洋派气息,孩子的洋式穿戴和南方口音都很让火器营人羡慕。

可能是想尽量少说话的缘故,马老师没回答她,只是飞快的在黑板上用粉笔画了一个长方型的框子,又在中间写了“圣旨”两个字。

“呣……看看……见了吗?呣?”“马王爷”得意的点了几下头。

这时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嗨,你丫怎么了?”后边的荣子小声问。

“怎么了?马王爷在瞎画呢,圣旨根本就不是这样的。”我得意的小声说。

“嗨!你你,你们俩在说——什么呢?”马老师严厉的说。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可荣子却先我站了起来。

“他他……说您那圣旨……是在瞎画呢……”荣子嗫嚅着,出卖了我。

“哼哼,好好……呵。”马老师掸了掸手上的粉笔末。

“站起来。”他命令我。

我老实的站了起来。

“好像你知道圣——旨,什——什么样,是吧?”他满脸讥讽的神气。

“知道。”我横下一条心,眼睛避开他回答道。

“好啊,你比老师还知道的多啊,那你就教……教我吧!嘻嘻,大家听见没有,嘻嘻,听见没有,他要教我啦……”从他带着假笑而佯做平静的语气中我听出来他的话暗藏杀机。

情况有点严重了。

“就跟一卷古画儿似的,开头是奉天承运,皇帝知曰几个字,恁老长,上头还有满族字儿呢。”我飞快的连比划带说。

课堂上一片哗然。

“挞挞挞!”“马王爷”使劲儿用教鞭敲讲台。

“乱什么?啊?都吃吃——吃耗耗,耗子药啦?啊?”他涨红了脸,眼神有些严重。

“我说,您是在哪儿见过这圣旨的呀,说说,也让咱开开眼。”“马王爷”颠着脚尖,讽刺的说。

“呣家就有。”我自豪的说。

“嘿嘿!你们家有这个?嘿嘿!那……呣家还衬一故宫呢……哈哈哈……”“马王爷”仰天大笑,但突然变脸“啪”的一拍桌子:“给你脸了吧?!”

“哈哈哈哈……”同学们都大笑起来。

……

下课了,我被教务处叫到了校长室。

校长是个既瘦且脸老长老长的老头,他靠在一张古旧的圈椅上阴沉的盯着我。

“挺出名的呵。”老半天他才说。

他说的像是山西话,有些音像鼻子不通气。

“什么呀?”我莫名其妙。

“啪!”他一拍桌子。

“摔大花瓶儿,偷人家黄瓜、萝葡,用石头砸小狗儿,是谁干的?啊?!”

我很奇怪,他平时眼睛很小,怎么这会儿变的这么大了。

“快说,那‘圣旨’怎么回事。”他拿起一只茶杯喝了一口,但可能发现里面没水,就又重重的砸在桌上。

“我们家里就有嘛。”我说。

“说实话!听见没有?要是说瞎话——嗨,我可告诉你呵,哼。”他用手重重的点点我,做出一付警察的样子,来回踱来踱去。

“我们家就是有圣旨吗!”我快哭了。

“好,咱这就上你们家查去,你可知道呵,这可是封建反动残余!我告诉你!”他又一次重重的点我。

我快要崩溃了!

因为,如果学校去了我们家,就等于家里知道我翻过了神圣的“祖宗匣子”,而这种大逆不道的行为会让姥爷做出什么样的举动,是谁都无法预料的!

那时,姥爷已经年近八十岁了。

你想呵,那次我无意指了一下“祖宗匣子”,他已是诚惶诚恐了!

我的脑子在飞快的转着……

终于,我想出一招儿。

“您当是我们家真有圣旨哪吧?”我学大人的样子讪笑着反问道。

“这不是你跟马老师亲口说的吗?”他用中指点了我脑门一下,很疼。

“我瞎说呢,吹牛皮,撒谎呢!”我竭力做出一付轻松的神态。

“什么什么,你们家没有这玩意儿?”他皱着眉说。

“我们家哪会有那种东西啊,我是在电影里瞧见的。”我轻描淡写的说。

他沉默了,站在窗边半天没动。

“那……听说你还很‘溜’儿的背了一些词儿呢,这也是撒谎么?”他狡滑的盯着我的眼睛,一动不动,像个侦探。

“嗨!这有什么呀,西游记上都有呢。”我又把西游记胡扯上了。

“西游记上有?哪段儿呵?告诉你,我可是从打六岁就瞧这本儿书啊。”他步步紧逼。

“哎——是不是西游记啊?对了,不是,是水浒传,对!水浒传!”“还他妈封神榜哪!行了行了行了!”他厌烦的冲我摆摆手。

“满嘴跑舌头,瞎话流舌!今的事不算完,以后我再听人反映你,可别说我……啊,出去出去……!”他推了我一把。

尽管莫名其妙的挨了一顿臭骂,我心中却充满了欢愉,因为我躲过了一场灾难。

几年以后,不知为什么,在一个漆黑的夜里,姥爷烧掉了他所有的心爱至宝,烧不掉的就用斧子砸烂砸碎。

那只重如生命的“祖宗匣子”也在腾空的烟雾里化为了灰烬。

让人不解的是,他却留下了那只“牛录章京”的官印和装它的金龙漆匣。

*几年后,外婆将这块珍藏多年的官印捐给了某博物馆,人家给了六元钱和一张花花绿绿的证书。

姥爷的脾气出现了明显的变化,沉默寡语,经常抽着旱烟袋发楞。

一次,弟弟好像因为什么招惹了他,他竟然跑起来追弟弟,他穿着棉拖鞋,如同一匹高大的飞奔着的骆驼,里还大叫着,那情景十分吓人。

他在他房间的门上贴了两首诗,可惜我没记得很清楚,只能回忆起只言片语了。

第一首好像是:“……七十八岁方觉醒,醒来原在一梦中……”,第二首是:“梦昔京华繁灯夜,拳卧冷榻风过檐,荒营军弁荷锄归,铁甲金刀土中眠……”其余已经记不清了。

又过了一段,他卧床不起了。

一个寒冷的冬天,姥爷走了。

“老哥哥呀,你先走吧,在前边儿等着我……”。

连四爷悲慟声声,流着泪。

这泪水是真诚的,因为他也是个孤老了。

姥爷去世之前,经常半夜惊醒,说是有人喊他的名字,把我们弄得惊悸不已。

这或许是所谓先兆吧。

刘信仁先生小传(我的外祖父)

1)号有镜,信臣,生于1889年,自言满族名“哈拉”,(清代早期正统满人对于“汉军八旗””的叫法,但姥爷由于不谙满语而误以为是自己的满洲名字。)1908年任满清正三品佐领衔,曾在乾清宫做侍卫,宣统年间参与溥仪大婚采办。

2)青年时喜习武,尤精藤牌单刀。

3)冯玉祥逼宫后,进“克勤郡王府”当差。

4)民国后期,当卖家产,每日奔走于晓市中以谋生计。

5)颇喜绘画、小手工,曾手制一微型宅第模型,门窗台禢悉备,甚逼真。闲拟竹枝词诙谐有意,早年亦治印,写书法,对古董也会鉴别。

1)宣统年,入北京自来水公司(前身为美国人创办)工作直至解放,退休后,与我们一家共同生活,1964年卒于京郊火器营正黄旗78号院。

2)其父(我的曾外祖父)生年不详,从事不详,只知有一段为“理善劝戒烟酒总会固安第十分会会长”的经历,其母(我的曾外祖母)龙氏,籍浙江绍兴人,余皆不详。

(三爷爷)

姥爷走了以后,他的三妹——我们叫“三爷爷”的,从城里带领一群信佛的老太太来为姥爷念经“超度”。

“三爷爷”系我母之亲姑姑,终身未嫁,笃信禅义,三十年代年曾在法国举办过画展,后抗战开始,远赴南洋教授美术。

余向不解余家长辈缘饬余呼彼为“三爷爷”?彼实为女性也……

“叮——叮——噹——噹”老太太们手持法器在狭窄的屋子里鱼贯穿行,嘴里念念有词。

“……孤魂来受甘露味……”

“三爷爷”眯着眼,击打着“手磬”,用很不标准的北京话领头念着咒语。

因为三爷爷在印尼多年,所以回国后说的北京话是一种很怪的腔调。

那群老太太也五音不全的跟着喃喃有声。

从不信鬼神的妈妈下班回来刚好看到这一幕。

“您这是干嘛哪?”妈妈要发火。

“我哥苦啊!惨哪!就这样无声的离去了,连一堂超度也没人做呵……”她呼喊着,一付悲苦的样子。

“……孤魂来受甘露味……”老太太们悲伧的转咒继续在屋里廻荡着。

“都走!都给我走!”妈妈皱着眉严厉的警告着。

“你要赶我走吗?啊?你要赶我走吗?你别忘了你小时候我多疼你……”

三爷爷眯着眼,微微的摇摆着头,好像一个电影里的革命者大无畏的面对着敌人的刺刀。

妈一言不发,摔门就出去了。

半小时后,一个警察来了。

“几位大妈,你们这是……”警察还很客气。

“好!请警司先生给评评这个理。”三爷爷大义凛然的说。

“警司?我说,您这是哪儿来的词儿呵?别别别,我是一名人民警察。”警察背着手说。

“好……人民警察……”三爷爷好像乱了方寸。

“哎我说,您刚说……什么来着——警司?您是从哪儿来的呀?跟呣这地盘儿上弄这个,宣传封建迷信……是一种什么行为呀?”警察歪着头来慢条四理的说。

“但这是在我们自己家宅里呀,我们没有到其它场合呀?如果在我们南洋……这完全是合法的!”

三爷爷错误的说出的“南洋”两个字给她找了麻烦。

“南洋?什么南洋?”看来这个年轻的警察并没有多少地理常识。

“警察同志,这位女同志是从东南亚回来的爱国华侨。”一个老太太小心的说。

“爱国华侨……哦,还爱国……我说,您有证明吗?”警察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三爷,口气好像和气了点。

“我没什么证明,但有护照,是中华民国二十五年……”但三爷爷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什么什么什么?中华民国?那不是国民党反动派吗?得,您没跑儿了,老太太,跟我走一趟吧。”警察要公事公办了。

警察带走了三爷爷。

后来听说,在派出所只是让三爷爷讲了讲过去的事,所里给三爷回国后供职的学校打了个电话,放三爷走了。

从此,三爷爷再没跟妈来往。

几年以后,我买了几包三爷爷最爱吃的浦五房“素什锦”去她住的和平门寓所探望,知道了三爷爷被带到派出所的前前后后。

那天很冷,风很大,一阵阵的风卷着沙粒呼啸着击打在老旧的花格玻璃窗上,而三爷爷的屋子温暖舒适,还能闻到一种说不出的淡淡的然而很奇异的高雅香气,这种味道和今天的所有香气都不一样,如同使你置身于遥远的年代。

一只擦得很干净的水壶在煤炉上悠然的吱吱作响,墙上一具古老的打簧挂钟安静的走着,发出轻缓的滴哒声,屋内光线很暗,形成了一种老北京独有的幽静氛围。

“他们能敢把我怎么样!我是田汉先生派到南洋去鼓动华侨抗日的,是革命者……”

三爷爷舒适的靠在一只古旧的大安乐椅上,削着一只大苹果眯着眼微微摇着头对我说。

外面,冬季凛冽的寒风呼啸着,阵阵旋风卷起院中地上的废屑扬舞上天,暮色苍茫。

我静静听她讲着。

三爷爷三十年代就读于上海美专,师从徐氏悲鸿,抗战开始后经田汉介绍去南洋(今印度尼西亚)任教于华侨子弟学校,教授美术。

谈到我妈时,三爷爷用长者的口气说:“惯的!从小惯的她!越大越不成样!”看来,她并没记恨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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