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九月,本该是万物祥和的收获季节,可偏有那么些个恩恩怨怨不曾间断。而在太师府内的某处别院,也正发生着一幕情缠纠葛。
“哐当——”一声,似乎有东西破裂,紧接着就传出女人的锐利尖叫:“顾采薇!看你干的甚么事,笨手笨脚连个茶都端不好!”华贵少妇指着跪在地上女子厉声咒骂,而那女子却低垂眉眼,既无歉意也无惶恐,有的只是安静的沉默。在这个家待久了,性子早已被磨光,凡事也学会看开看淡,若不是这里还有那个人在,自己万分不会这样隐忍。
一直坐着喝茶的书生气男子有些看不过去,推推少妇,“雪艳,采薇也不是有意将茶杯打破的,这事便算了吧。”见那个人为自己开脱,顾采薇心中涌上温暖。孰料那少妇听了,声音愈发锐利:“以筠,你居然帮这小贱人讲话?当初你求我的时候怎么说的?随便我想做什么都行,现在这贱人打烂茶杯,我罚她跪一会儿,难道不应该?”
少妇的气势极凌厉,倘然一副“你若再说下去,我连你一道罚”的模样。男子见状,只得住了嘴,看似平静,握紧的拳头却暴露他的心绪。顾采薇见状,也不再奢望什么,只是静静跪着,双膝早已麻木,其实以她的脾性,此刻应该起身就走,可她不能。
费尽艰辛才得以嫁给那个人做小妾,即使明知会被欺辱被虐待,她顾采薇也认了,谁让她爱那个男人,爱的连命都可以不要。
可渐渐地,她发现一切已不是脑海中的样子。即使她是丫鬟出身,也从未干过劈柴烧水之类的重活。而如今,每日却只能与粗陋为伴,那双极灵巧的手,也不知不觉变得粗糙。
其实这些于她来说,并不算甚么。只要那个人还爱她,那一切都值得。然而,那个人却日渐同她疏远,许是迫于压力,许是爱倦了。毕竟,对那个人来说,欧雪艳更为重要。欧雪艳可以给他光明仕途,而自己,却什么也给不了。当烈火烧尽干柴,除了灰烬,便甚么都不再剩下了。
顾采薇明白,于那个人来说,甚么感情,什么挚爱,都抵不过那一顶乌纱帽,也做好随时被赶出去的准备。可为何,看着如今这副光景,竟失了再坚持下去的勇气?
耳畔仍在飘荡欧雪艳恶毒的咒骂,呵,真可笑,堂堂丞相府的千金说起话来却是这般粗俗不堪,而那个人,却为了前途宁肯娶不爱的女子,负了爱着的,这莫不是个巨大讽刺?顾采薇忍不住笑了,笑的很大声,仿佛将憋积许久的情绪一下子迸发出来。欧雪艳见了,脸色极难看,问她笑什么,却未得到回应。径自笑了会儿,顾采薇忽站起来,无视欧雪艳的叫喊,指着那个人道:“裴以筠,于你来说,究竟什么最重要?”
裴以筠静默许久,方才开口,声音暗哑:“采薇,我曾爱过你,可对我来说,仕途更重要。我想,你能懂我的。”
意料之中的回答。顾采薇从未觉得心如此平静,好似长久以来堆积着的情绪瞬间消散。深深望了那个人一眼,顾采薇笑道:“裴公子,珍重。”
语毕,再不回头,径自朝外走去。
从此天各一方,形同陌路。
又是一年江南雨季,连空气都透着潮湿。缱绻细雨自半空缓缓落下,十天半月都未曾见停。往日生意极好的绣庄此刻也半掩着门,呈现出一种慵懒消极的惫态来。
未到及笄之年的小丫头搬着板凳坐在门边,望着不时撑油纸伞走过青石板路的行人,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了好些功夫,转过头,对坐在椅上刺绣的年轻女子道:“采薇姐姐,戚公子已经三天没有来绣庄了,要不要秀儿去探探情况?”
年轻女子只是轻摇头,并未停下手中活计。被唤作“采薇”的女子袭一身素色纱裙,淡然端庄的姣好面庞少了几分同龄女子应有的灵动,两眉之间偏左的位置有颗朱砂痣,并不突兀,反倒衬得容貌更加出众。
小丫鬟认真的盯女子看了会儿,见对方并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只得作罢。手托着腮重新望向门外,期盼能见着那位“戚公子”的身影。
“秀儿,将这几方帕子送到狄员外府上。”采薇见秀儿着实无聊的紧,便打发她去送绣品。秀儿嘟着嘴起身,将放在桌上已用布包裹好的绣品抱在怀里,拿起门后的油纸伞便走了出去。
不大的绣庄内只剩采薇一人。墙上挂着各式绣品,做工精致且别具心裁,这也是采薇绣庄能在这个锦绣江南的小镇站住脚的缘由。
眼睛因长时间集中注意而有些酸涩,刚将绣框放下准备歇一会儿,便听门外传来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采薇。”进来的是个高挑男子,衣着华贵但不显庸俗,反倒衬得整个人更加气宇轩昂。见采薇重新拿起绣框并不搭理自己,男子也不恼,反而上前将采薇手中的绣框拿走,笑道:“采薇,你眼睛本就不好,还是不要长时间刺绣的好。”
“多谢戚公子劝告,妾身自当铭记于心。”采薇也不夺绣框,依旧是疏离且平淡的语气,淡的惊不起一丝波澜。戚继朔却习以为常,扬扬手中的桂花藕,“瞧,你最爱吃的桂花藕,刚从桥南刘记买来的。”
采薇脸上表情总算松动了些,接过桂花藕示意戚继朔坐下,泡了杯茶递过去。戚继朔浅抿一口放到桌上,挂在脸上的笑容忽褪去,盯采薇看了半晌,才甚是艰难地开口道:“过几日,我便要离开这里了。”采薇刚打开油纸的手僵了下,却仍慢条斯理的用竹签挑起一块桂花藕放进嘴里。不知怎地,往日里软绵甜香的桂花藕竟泛着苦味,毫无半点食欲的采薇将桂花藕放到一边,目光回到戚继朔身上。
“采薇,我想带你一起走。”戚继朔见采薇凝视自己,鼓足勇气捉住她搭在桌上的手,紧紧握住,眸子里透着期盼。
不动声色的将手抽离,采薇摇摇头,“采薇绣庄是妾身的心血,断没有抛弃的道理。”看似舍不得绣庄,实则回绝了戚继朔。可戚继朔却没听明白采薇话中深意,见采薇是在意绣庄,紧绷的神经总算放松下来。脸上重新绽出笑意:“这个好办。同我回去后,就地重开一家采薇绣庄便是,我来安排。”
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在戚继朔充满希冀的注视下只得住了口,挣扎在三还是应了下来。见采薇答应了自己,戚继朔兴奋的站起,打翻茶杯也未在意,快步走到采薇面前,蹲下身子重新捉住采薇的手,眸子里写满认真,“顾采薇,我戚继朔对天发誓,今生绝不负你。”类似对白似乎也发生过,可顾采薇并未深究,而是凝视着戚继朔,这个扬言要让她从心底笑出来的男子。
“采薇姐姐终于和戚公子修成正果了,也不枉秀儿干着急了。戚公子,可要好好对待采薇姐姐哦。”两人气氛正好,一个满载兴奋的清脆声音便插进来。条件反射的缩回手,顾采薇慌乱起身,瞥见站在门口一脸兴奋就差没扑过来的秀儿,出声训道:“小孩子家家,整日胡思乱想些什么东西,改明儿将你送去学堂,看你还敢不敢这么闹腾。”
秀儿被这么一训,可怜巴巴地望向戚继朔。尴尬的咳嗽几声转开视线,戚继朔道:“秀儿,采薇也是为你好,你就听着些吧。”
“什么嘛,戚公子,秀儿真是白给你制造那么多机会了。”见戚继朔不帮着自己,秀儿赌气地撅起嘴,孩童的天真烂漫展露无遗。戚继朔笑笑,视线转向顾采薇:“三日后我来接你,等我。”
送走戚继朔,顾采薇便吩咐秀儿关了铺子,自己则向后堂走去。
待秀儿关好铺子进了房间,才发现顾采薇正对着梳妆台上的一支玉簪发愣。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的顾采薇,秀儿正欲悄悄退下,却见顾采薇拾起玉簪道:“秀儿,明日将这簪子拿去当了,换些盘缠路上用。”
伸手接过玉簪,秀儿细细打量了下,忍不住道:“采薇姐姐,这簪子做工极好,就这么当掉是不是可惜了?”
“秀儿喜欢那便不当了,待你及笄之时我亲自替你插在头上。”顾采薇听出秀儿话语中对簪子的欢喜,便顺水推舟,端起空荡荡的首饰盒,一并给了她。见秀儿千欢万喜地将簪子放进盒中揣在怀里,顾采薇总觉得正有什么东西离自己远去。心,似乎从此空了出来,随着玉簪一起。
三日后,戚继朔如约来接顾采薇。天仍下着缱绻细雨,路边树上的梅子已经黄熟,泛着诱人光泽。几人上了马车,在江南特有的朦胧小雨中,驶向远方。
“采薇姐姐,戚公子最近又见不着人影了,您不急嘛。”秀儿嘟囔着在顾采薇身旁坐下,看她安静的刺绣。从江南小镇被接到繁华都城,转眼已两月有余。戚继朔早就将一切打点好,所以顾采薇并不需要费神,平日里在宅中做做女红,偶尔去绣庄看看生意,也乐得自在。倒是秀儿还是孩童心性,头一次到这种热闹地界便管不住,三天两头往外面钻。顾采薇知道后,特意打点了个小厮每日跟着,也好有个照应。
一切同在江南时毫无差别。若硬要说有什么不同,那便是戚继朔露面次数越发少了。最开始还能每日来探望,可没过多久便变成几天一来,而且总是行色匆匆,说不了几句便走。最近更是十天半月的不露面,秀儿以为是顾采薇不咸不淡的态度磨光了戚继朔的耐性,总想法子旁敲侧击,希望可以唤来顾采薇对事情的重视,可要么没有得到理睬要么便被一句“凡事随缘。”给搪塞回去。碰壁次数多了,秀儿也只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因为她希望顾采薇得到幸福,同时也坚信戚继朔是唯一能给顾采薇幸福的人。
这日,又在顾采薇处碰了壁,秀儿便唤了小厮同自己一道出去闲逛。虽说已来了两月有余,但秀儿还是倍感新鲜,四处乱跑毫无顾忌,就是苦了跟着她的小厮,在人群里跌跌撞撞往前挤着,生怕跟丢了秀儿。
不知不觉便逛到宫城附近,伸手摸摸红墙,眸子里满是惊奇。出生在江南小镇的秀儿,这辈子都未曾想过会离开家乡来到都城。若不是被刚巧来到镇上的顾采薇捡到,只怕世上已经没了秀儿这个人了吧。正感慨,忽从旁边的宫门里疾驰而出一辆华贵马车,秀儿和小厮急忙退到墙边,好奇地打量着马车。藉着被半掀起的车帘,秀儿看见车内坐了一男一女,男的像极了戚继朔,而那长相甜美的女子,秀儿却不认识,便询问那小厮。
“哦,那可是齐郡王的独生女长平公主,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长得又标致,为人也亲切温柔,没有半点皇室的架子,可讨人喜欢呢。”小厮显然也是长平公主的拥护者之一,即使马车已经远去仍不舍得收回目光。
长平公主?戚公子怎会和这么个大人物在一起?刚来都城不久,这长平公主的名号便传进耳朵,足见名气之大。可这戚公子整日不去看顾采薇,反倒和这长平公主厮混在一起,究竟是何缘故?怀着满腹疑惑,秀儿又问小厮,“马车里的那个男人是谁?”
小厮古怪的望了秀儿一眼,“那可是太子戚继朔,长平公主的表哥。不过你还真奇怪,连他是谁都不知道,竟然还住着他的宅子,真是不可思议。”小厮后面说了些什么,秀儿也没心思再听下去。一路狂奔跑回宅中,却见着了长平公主和戚继朔,以及站在对面的顾采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