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醒父亲一定要想清楚，他一辈子辛苦操劳、遵纪守法、省吃俭用、防火防盗才省下这么点钱，拿来安度晚年基本够用，拿去投资不够玩几把。再说，能不能“往好处放”我可不能保证，甚至那个朋友有没有这个能耐，我一点也不清楚。
“你当然不清楚。你白天窝在家里，晚上守门，哪懂得佴城翻天覆地的局势？我摸得很清楚了，你那朋友是个大角色，和每个庄头都有联系。要是你和他的关系真不一般，就叫他帮我找个最妥帖的地方放这笔钱。”父亲又说，“听说，现在各个庄头收钱都收得差不多了，找不到内部的人，有钱未必放得进去！”
“有钱还放不进去？钱不叫钱了？”我再次恳请他老人家三思。这些可敬的老一辈，大半辈子都是紧紧巴巴地度过，这几年手头忽然攒下几个钱，也不见得是好事。他们已经对消费形成本能的抵触情绪，钱见一个攒一个，手头有九百死活都要再凑一百存银行。银行也很王八，存款利息一直低得可忽略不计。物价一涨，存进银行的钱也成了烫手的红薯。这笔账，我父亲是会算的，今年存进一万，一年物价涨幅只消达到10%，明年这笔钱只剩下九千零九十元零九角一分。他当然吃不起这样的亏，想来想去，只好去搞“投资”。
据说佴城各楼盘的开发商都在集资，送很高的利息，按月算，有的三分有的五分，有的甚至给一角，投十万一个月就返一万。这种情形下，手里有钱还没搞投资的，拿着钱就像拿着拉了弦的手榴弹，急不可待要扔。
父亲不知从哪里搞到的消息，说符启明是这行当的灵通人物。
我说白天王宝琴上班，我要在家带女儿。
“我帮你带！”父亲毫不犹豫。
“你会不会带小孩哦？”
父亲几乎从不来帮我带小孩，此时他对我说：“你这个没良心的哟……你和你哥都是我带大的，一把屎一把尿哟。你妈身体不好，只管生不管养。”
我不再多说，过几日下佴城，朝着洛井派出所方向去。四桥已经重新修过。符启明跟我提到的地方，不再是四桥上的夜市摊子，而是派出所对面商业街二楼的一溜门面。那块牌子尤其巨大，上面极醒目的四个粗黑体字：左道封闭。四桥重建后，桥面上当然不能再有夜市，“左道封闭”这地名行将消失。符启明意识到“左道封闭”四字经多年传诵，已经是佴城人心头的品牌了，便把这一溜门面整体租下来，照样搞成夜市，就用这四字做店名。
进到符启明指定的包厢，一拉开门，尽是以前的兄弟。他们冲我打招呼，冲我说丁狗子你回来啦。符启明还没来，先来了一个女人，脸上脂粉很厚，走过来和我打招呼。我以为要握一握手，她屈起手指在我脑门顶弹了个丁公。
“……小王八蛋，还认得我不？”
“春姐，我是吃着你的春药长大的，哪敢不记得哟？”
“喏，你们看看，当了爹的人嘴巴就是不一样。”她告诉我，符启明正急急地往这边赶。
伍能升、闪雄、马凯、宽哥、连宝……他们有的还在派出所里干，有的已经出来。出来的往往跟着符启明混，他总能帮兄弟找到落脚之地。兄弟们感激涕零，他却说：“少来，我在外面混，洛井派出所一帮兄弟就是我的家底子！”我和他们一一碰杯，说的话全围绕符启明。拿他当话题，反过来又促进喝酒的速度。我想起当年他就说过：能让别人对自己形成依赖感的人，往往都能成功。别人对你有依赖，于是，什么都愿意为你付出，却还以为是从你这里获得！
中午的酒喝到下午三点，这帮兄弟嚷嚷着要去洗脚，看来养成了习惯。我没去，等一阵才见到符启明。他抱歉说私务缠身，直截了当问我有什么事。他知道，若非有事相求，我不会从广林过来。我把我父亲的意思说给他听。
“我的天，你父亲怎么会知道我搞这个？这事情我偶尔也做，但从来不跟人明说……是不是你跟你父亲说起的？”
“我根本就不知道。我没钱，哪有心思去打听融资的事情？”
“那倒是。”他点了点头说，“嗯，这事情搞得越来越大了。融资这事，我对别人都说是好事，对你我交个底，那就是，我也没底！月息一角，年息就是在百分之一百二，得了？贩毒的生意也支付不起这么高额的利息。我看迟早会断掉。”
“那我就拿你这话打发我老子好了。我一听就觉得靠不住。”
“……你爸有多少？”
“十二万的样子。”
“呃，那也不多，关系不大。他老人家活一辈子也就想赚这一次，你回去泼一瓢冷水，搞得老人家抱憾终生，也不好吧？你爸爸，说白了也是我爸爸。”
我听糊涂了：“那你说怎么办？”
“要不我给你找个稳妥点的地方放钱。何家父子靠不住，不能往里放。邱老板只做一两个小工程，他只给三分息。虽然少一点，但还算稳当。你不嫌三分息少，我帮你把钱放那里，并且我帮你担保。”
“那行！”
“我帮你开间房，你住下来，晚上我再和你多喝几杯。”
我打电话给父亲，父亲爽快地说只要把事办好，孩子不要担心。随后打给王宝琴。她知道我要帮父亲做事，又听说我是和符启明在一起，也不多问。她一直是把符启明认作我俩的介绍人，虽然对我不怎么满意，但对符启明心存感激。
挂了电话，我意外地跟他说了声谢谢，挺发自内心的。
“谢我什么？我还要感谢你提醒。”他又来了，“既然咱爸都知道我在干这个，说明我在这一行扯得太深，再不抽身迟早陷进去。帮你办完这事，我就再也不干了。”
七点他带我到一家新开的咖啡馆。“佴城每天都有新开的茶楼、K歌房和咖啡馆开业，因为现在人人都坐着收利息，老头们打纸牌也要到咖啡馆里找座。”他说是那么说，我们进去时大厅里人并不多，空空荡荡，暗红的沙发全是嘴唇的造型，像是要把坐下的人从屁股开始一点点吸进去。他把电视遥控器拿手里，摁到了本地片库的界面，问我想看什么。我说来个打仗的吧。他问为什么。我告诉他，打仗就意味着死人。他呵呵地一笑，说还是看爱情吧。你已经活得越来越乏味了，不宜老是看死人。
其实，符启明是故意要给我提个醒。我看着片子里贫血的爱情，他悄悄走掉，甚至没有留下一片知趣的背影。当我再抬起头，那个走到我面前的女人是沈颂芬。我差不多有三年时间没见着她了，她身上发生着显著的变化，从头到脚，但我还是一眼认出她来。我冲她说：“沈颂芬，咦，怎么会是你？”轮着她惊奇了，她款款地走来，肯定想象着我有可能的各种反应，但没想到我戳出这么一句。她坐下来，我平静地看着她，使她有点手足无措。要不是刚才脱口而出的那句话，现在手足无措的应会是我。那句话显然打乱了她的部署。
我也多次想象过重逢，在桥上，在街角拐弯的地方，也想过咖啡馆，想象过一刹那的尴尬与激动同时泛起。就没想到，真实的心情会是这样。
“……你男人和孩子都还好吧？”
“我还没结婚。”
“真奇怪，按理说我真应该比你结得晚点。”
“听说你有孩子了，她还可爱吧？”
“这个真说不好，每个家长都以为自己小孩可爱，但我觉得还是让别人说更客观。”我发誓，平时讲话不是这个味道，现在这么说，似乎也符合我性格。但我到底哪种性格？
她尴尬地笑笑，又问：“很想去你家看看嫂子和你女儿。”
“不急啊，等我女儿学会喊姑姑了你再去。我不想让她显得不懂礼貌。”
“你现在越来越幽默了。”
“主要是今天有点感冒。”
是啊，这几年我时不时思念着她，总觉得生命中第一个女人会带走自己身上某些重要生命信息。我老怀疑，腰椎间盘突出和痔疮不定期发作都与那些生命信息的缺失有关，见了面就能得到一次治疗，至少也是理疗。见了面，我发现思念归于思念，她是她，井水不犯河水。
“你呢？你这几年还好？”我让她说，同时规定自己尽量少说。
她叫来一杯炭烧，说起这几年的情况。在省城只能是编外，转不了正。按她父亲的思维，这显然不行，要她回佴城工作。要她回朗山她也不干，那个县份过于封闭，她说，要是在那里待久了她搞不好会提前闭经。她父亲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帮她在佴城找工作。高速路每年突飞猛进地延伸，用不了几年朗山距佴城和省城差不多远。但老人家的习惯思维，地市总是比省城近一些。她现在在佴城一中教英语。
她停下说话，问我在想什么呢。我说：“在听的。每个人的经历都似曾相识。”她喝了口咖啡，夸我深奥起来了。接下来她告诉我，回了佴城并没有和以前的朋友联系，只想尽快熟悉自己手头工作。后来加入杞人俱乐部，碰到了符启明。就这样。
时间还早，电视里爱情片的男女主人公都还没第一次上床。她的咖啡只喝了半杯，却不喝了，说凉得快。我说是啊，现在春寒料峭。我对成语的兴趣也是被她激发的，平时在王宝琴面前不敢卖弄，见了沈颂芬，正好尽量多还一点。
“要不要上去坐坐？我今晚就住在七楼。”她说，“这家新开的宾馆还不错。”
“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没有，呃，没有固定的。”她甩甩头发，头发刚洗过。她平静地看着我，当我也看她的眼睛，她就把脑袋微微抬起。眼神忽然变得凌厉。
“我住自己的房，符启明给我开好了的。”
“他还没开。上去坐坐？”
“呃，不去了。”
“为什么？”
为什么？呵呵，谁能对此义正词严呢？说不定，她只是叫我进去坐一坐呢。我还是说：“我老婆鼻子很灵，明天她闻得出我今天一整天的行踪。”
“属狗的啊？”
“她叫阿花。”
和她分开后，我有点自鸣得意起来，当然，这也不好跟老婆丑表功。这是我应该做的！我打电话给符启明，问他给我开房开到哪里，又问他是不是故意安排的狗血情节。他在电话那头朗声笑起来：“沈颂芬要见你，我没有资格替你拒绝。”
3.入门课
电视里符启明在装社会名流。他上了电视竟挺有神采，像牛仔裤硬生生熨出西装裤的棱角。电视台那个女记者髋大腰细，有机玻璃般光泽的嘴唇一定吐气如兰，徐徐喷吐在他脸上。女记者问：“你们俱乐部既然是非营利的民间组织，为什么还要打广告招募新人加入？”他回答：“因为现在的爱好存在太多选择，养蜂都有养蜂爱好者，攀岩有攀岩协会，就连探洞也有俱乐部。但这些小众爱好没法像打麻将一样，在身边叫唤一声就多的是人回应。我们打广告，是要在更大的范围内搜集同类项，聚在一起搞活动。而且，有很多潜在的爱好者，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其实有可能喜欢头顶上这片星空。有一天，只消让他摸一摸天文望远镜，看一眼星空，他这份潜在的爱好才突然激活……”
我端着一个最大口径的杯形碗吃午饭，尽量装得有学生模样。考试在即，我进到佴大成教学院的强化班，据说每节课打瞌睡不超过四十分钟，到时都能考过。成教院没有学生宿舍，我就在附近找日租房，十五块一天。房间小，卫生间和电视厅共用。我吃饭时看看电视，一对男女坐在我旁边。他俩是我同班同学，每年我们会在成教院一起待一个月时间，五月十月各半个月。男的叫夜宝，女的叫鬼妻，因为她Q名“鬼眼凄凄”。不管我怎么装学生模样，成教院同班的小孩都管我叫老大哥。
女记者又问符启明：“你们俱乐部怎么取这么个名字？杞人忧天跟看星星有什么关系？”
“我是希望，观星爱好者都会得到一份大心境，忧天不忧己！”
鬼妻跟夜宝说：“俱乐部哇，我们也去参加，不要钱的咧。”
“用不着吧，我天天晚上在你身上找星星，双星伴月哟。”
“流氓！”鬼妻冲我说，“老大哥，帮我管管他。”
我一笑，电视上符启明的身影被切换成一片纯蓝的夜空。那是地方台搞的一档文化节目，在佴城找文化人是有些难，钓鱼的老汉、扭秧歌的大妈和桥上放风筝的大叔都作为文化人纷纷上了节目，今天轮到符启明。他们杞人俱乐部还在地方报纸上发广告招募同好，免费提供专业讲座。我想，符启明做生意，已经做到经营自己社会形象的份上，正在通往绅士名流的路上一路狂奔。
我去洗碗，只一个水嘴，夜宝一旁候着。他问：“老大哥，怎么不泡个妹子？班上还剩几个，寂寞啊。你去泡，她们等着你泡；你不泡，她们还是等着你泡。”
“你看我泡得下吗？”
“你想加急，当天成事我不敢打包票。你稍微下点功夫，舍得本钱，三天泡下一个不是难事。一看你就是有钱人。”
我忍住不笑，不知道他从我哪道皱纹里嗅出钱味。不过，这一阵我兜里倒不太缺钱，把守夜人的工作都辞掉了，弃之如敝屣。符启明往我账头上打利息，到这月已经打了两份，每份五千元。按说是三千六，但邱老板看在符启明的面子上给月息四分，也就是四千八。符启明说：“八什么八呀，我的兄弟，你帮凑个整！”邱老板就给到五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