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距文泰十一年转眼九载。九年光阴不长不短,可以物是人非,却不能对关蒙这座老城产生多大影响。关蒙地处西北荒漠,风终年侵蚀着黄土砌成的房子,其破坏力非肉眼可见。但土黄色的建筑连成排,于晨曦中浑然天成,即便残缺也瞧得令人心醉。边塞的风光,别具一番情怀。不过,关蒙既然是座老城,便少了几分活力,晨光看上去似夕阳,黄沙翻腾起迟暮的氛围,寂寥如烟。
城里的人们早就没了早起的习惯,狭长的街道上,不过三两孩童嬉嬉闹闹,宣泄过剩的精力。到得隅中时分,大人们打着哈欠走出家门,孩童们则越聚越多。以年纪稍长的为首,一会儿做着游戏,一会儿则四处为恶,令出摊的商贩头疼不已。卖杂货的老李,刚将货品摆齐,两名上十岁的男孩,便似疾风掠过,将几件香炉碰倒在地。老李跳起脚大声喝骂,两名男孩嘻嘻哈哈遁走,还不时朝远处的同伴扮着鬼脸。
老李有心找那两个大男孩的麻烦,但又不能向其同伴撒气,只边埋怨边不时朝他们瞪眼。其余孩童年岁较小,见老李面露凶相,心中不免害怕,大多远远站着不敢出声。只一名看上去八九岁大的小女孩,对老李视而不见,蹦蹦跳跳便去追那两名男孩。嘴中还不住叫喊,“胖哥哥,木哥哥,慢点儿。”
那两个只顾着逃跑的男孩不曾回应,小女孩却忽然听到鸟叫声。抬眼瞧去,不由得欣喜道:“燕子,燕子,西北燕!”众孩童同老李抬头望去,哪里瞧见了燕子的踪影。原来燕子飞得太快,去看时早已不知去向。
西北燕没有其他燕子娇贵,它们从不春夏戏庭落,冬日余空巢。它们的窝在哪,就永远扎根在哪,不屑酷署严寒,更不屑流留忘返寻常百姓家。虽寄人篱下,却自顾骄傲。
彼时,天空中飞过三只燕,两大一小,是成年燕在带领幼燕学习飞行。训练了约两个时辰,已需觅食,两只燕家长便打算先将雏儿护送回巢。反复习练颇多,幼燕已飞得不错,这时起了争强好胜之心,一门心思想将父母甩在身后。成年燕当然不会在意这种小把戏,只尾随在后保护幼崽的安危。
地面的景物从零星小点逐渐放大成块状,又从块状显露出它们的棱角,再往下落已能逐个区分出它们的模样。房舍、庭院、布棚、树木,它们密布凌乱,又各自矗立。幼燕在半空中转了个急弯,嗖地一声钻入一处大户人家的院落,随后回到筑造于屋檐下的窝里。幼燕父母随后赶到,怜爱地在雏儿头上啄了几下,亦稍有责怪之意。
幼燕飞得不过瘾,正欲再度扑腾起双翅,就听院外传来孩童的吵闹声。幼燕叽叽喳喳直叫唤,燕爸爸回应了几声,示意其不可轻举妄动,自己则扇动翅膀飞到了屋檐上。它正打算跳过去瞧个究竟,却突然发现不远处躺了个人,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正好奇地盯着它瞧。燕爸爸惊得一个呲咧,差点从琉璃瓦边缘摔下去。幸好它反应奇快,迅速扇动翅膀飞了开去。
院墙外是一条小巷,此时站着八九个孩童,看上去最大的不过十来岁,最小的则仅有八九岁。其中两个男孩儿堵在巷口,身子背对巷子里,时不时转头张望。其余四名身材较高大的男孩儿则形成犄角,将另外两名男孩儿和一名年纪最小的女孩儿围在中央。
成犄角的东南角,身材最为高大,是几个人的“头领”。这时他指着被围住的一个小胖子道:“憨娃,看你这回往哪跑!”
被唤作憨娃的小胖子似乎是被吓坏了,直愣愣的没有说话。他身旁是一个脸庞印着两朵红云的小男孩,见同伴被压制,又不想同大个子翻脸,于是挡在小胖子身前赔笑,“小云哥,憨娃先前也不是故意的,你看……”
大个子小云哥双目一翻,“木头,滚一边去,待会再收拾你!”
木头低头认怂,但又不愿意同伴吃亏,站在原地滚也不是不滚也不是。大个子不耐烦起来,一把揪住木头的衣衫,将其拖到面前,晃了晃拳头,“既然你这么讲义气,那就先收拾你吧!”
木头惊得冷汗直流,大叫道:“小云哥,别,不要动手!”憨娃见同伴遇险,也是一个劲求饶。
忽闻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你快放下木头哥!”
小云哥侧头瞧去,见是那个小女孩,此时她双手叉腰,杏目圆睁,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模样。
小云哥只觉好笑,“妞妞,你也想掺和进来么?”
妞妞冷哼一声,“你们仗着人多欺负人少,算什么好汉!”
小云哥放开木头,拍了拍手,阴测测地道:“那好。你们仨,随便派个人过来和我打一场,打赢了我便放你们走!”他又瞧着妞妞,将头一抬,“怎么样?”
小云哥四岁时便跟武者名家学习武技,到如今虽谈不上高手,但普通人就算几十个齐上,都难说是他的对手。木头和憨娃面面相觑,均不敢答应。小云哥将他们的神态瞧在眼里,轻蔑地笑笑,“没胆子来?哼,真是两个怂包!”
“你!”
木头待要上前,憨娃赶忙将他拉住。木头见同伴阻拦,欲甩开对方的手,哪知憨娃抓得极牢,竟一下挣脱不得。这时人影晃动,妞妞已走到两人前头,指着小云哥的鼻子,“我来跟你打!”
小云哥一听就乐了,他的“手下”更是夸张,个个笑得前仰后合。此时忽然又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这种小场面何须妞妞出手,我来应付即可。”
众人四下张望,均不见人影,有人便道:“谁,谁呀?”
那声音再度飘来,“看不见你大爷我么?”
众人又寻找一阵,直到有人用手指着上方道:“好像在那里!”
众人猛抬头,齐刷刷瞧着院墙上方,只见一条穿着拖鞋的小腿在那里来回晃动,而整个身体却瞧不见。
小云哥怒道:“谁在屋檐上,别胡乱叫唤,有本事下来!”
那一条腿又摇了两圈,“你真想我下来?”
这时有人隐约听出这个声音,便铁青着脸色对小云哥道:“大哥,好像是,好像是……”
小云哥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别吞吞吐吐,你倒是说呀!”
这人待要再言,又从上边传来声音,“既然你真想要我下来,那我就下来吧。”
小云哥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当他再度抬头,只见院墙上翻下一道人影,这人影在半空中转了几个圈,竟稳稳当当站在一根用来晾衣服的绳子上。小云哥心里咯噔一声响,吃吃道:“是,是你!”
木头、憨娃和妞妞看清楚了此人,均异口同声道:“夏寒!”
只见一位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站在细绳上晃也不晃。他长得虎头虎脑,一双大眼睛格外明亮,灿烂的笑容挂在脸上,与身后的阳光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