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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棋逢对手

将凌救下之人正是周瑜,他面色铁青,双目怒睁,右手紧紧扣住凌的手腕,紧到几乎要烙进她的皮肉中:"你就这么不懂得爱惜自己么?!往后再也不要骑马了!"

"都,都督......"紧握的力道,让凌感觉手像被铁钳夹住一般,痛得她快说不出完整的话,"你,你怎么了?冷静点,先,先放开我的手......"

周瑜缓缓放松箝制住凌的力量,但他幽黑的眸子直直地望向凌,一字一顿地说道:"往后再也不要骑马了,知道么?"

"知,知道了......"凌连忙点头,虽然她对周瑜反常的举动十分不解,但此时也只好顺着他的意了。

"周都督,请先放开她。"依旧是云淡风轻的声音,孔明颀长的身影缓缓移近。

周瑜一震,似乎刚从自己的思绪挣脱出来,此处是教场,人多嘴杂,自己实在是太失态了,他猛地放开凌的手腕。

"有受伤么?"孔明平和的嗓音淡淡扬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孔明,我......我好疼......"看见孔明,凌顿时安心不少,这才发现不止手疼得厉害,方才一番激烈的动作,腹部的伤口又裂开了。

"都督,今日便到此为止,我们先告辞了。"孔明眸光一转,便望见凌的长袍上已渗出些许血渍来,伸手将她扶到身侧,遂向周瑜道别。

"我的府邸便在附近,先带凌去治伤吧......"周瑜神态已恢复平静,"且,我还有些事要与诸葛先生详谈。"

孔明柔和的目光缓缓扫过凌忍痛的脸庞,而后精芒毕露:"既如此,我们便向都督讨扰了。"

阁楼之上开了一扇扇的花窗,上面刻满了花鸟的图样;一旁小桌几上放着一樽精致的香炉,正升腾着飘渺的烟雾;窗边桌上放着女子用的梳妆物品,右边是一扇雕花屏风,西面墙壁上挂着一幅图画,画的是一枝傲然独放的梅花;入目一片粉色的帏帐,屋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一看便知是一间女子的闺房。似乎久无人居住,但是又保持得十分干净整洁。

这是谁的房间呢?凌沉思着。

"凌,将长衫解开,"小乔轻拉凌的手,一同坐在长椅上,"我帮你上药。"

"夫人......"凌有点讶异,小乔竟然不避男女之嫌,她现在可是做男子打扮啊!

小乔看出凌的疑问,微笑答道:"第一次见你,我便知道你是个姑娘,或许,女儿家在这种事上都有一种直觉吧。"

哦,真可怕的直觉,凌倒抽口凉气,轻解开长袍。

"虽然你的行为举止干脆利索,并无女子的娇态,"小乔轻巧地替凌上好药,扎紧绷带,"但是,你的身子十分纤瘦,英姿勃发中还略带着点秀气,明眼人还是可以看出其中的破绽。"

"难道都督也......"凌一惊,连忙问道。

"他自然知晓你真正的身份。"小乔回身拿出一瓶药酒,准备帮凌揉擦,"你手腕上的淤青是公瑾抓的?"

"恩,"凌默默点头,把手伸了出来,"都督见我骑马,不知为何却勃然大怒......"

小乔边把药酒倒在纱布上,边解释道:"其实公瑾会这么粗暴,是因为......"她顿了下,忽然闭口不言。

"是因为什么?"凌一挑眉,追问道。

"你以后会知道原因。"小乔将纱布按在凌手上,轻轻地揉开来,转移开话题,"凌,我方才发现,你没有耳洞。"

"其实穿耳洞在我家乡是很寻常的事情,不论男女,很多人都穿耳洞的,但是,我绝不。"凌敛笑,扬起的眸光变化莫测:"因为我听过一个说法,如果一个男子穿耳洞,那他前生一定是女子;如果一个女子穿耳洞,那她来生一定还是女子......"

"你不想做女子么?"小乔嘴上问着,手上仍轻轻地揉搓着。

"如果可以选择,我一定不会做女子。"凌的褐瞳深远地凝于远处某个点,似乎已陷入回忆中,"或许应该说,假使真的有来生,我绝不会再做女子......"

小乔悠悠地叹道:"既然我们身为女子,就该认命,这是我们的命啊!"

"我永远也不会认命......"精光掠上凌琥珀色的眸瞳:"我还有很多想要做的事情,如果就此认命,嫁人、相夫教子,很快就会老去,死去,这样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

身为女子,凌却时时充满男子般的豪迈,她本身便不是相夫教子的那种女子,况且如今夫没有,子也没有,倒不如索性赴身乱世,忘怀于天地。

"但是,女子毕竟不比男子,再如何逞强,有些事情仍是无法做到的啊!"小乔好看的娥眉微拢起。

"身逢乱世,唯有以男子的身份才能生存,否则我也不会女扮男装了,真是自欺欺人啊!"屋里的檀香散发出的淡淡烟雾,熏染着凌清丽的面庞,显得有些愁、有些沉。

"你们真的好像,那神态,那动作,连性子都一模一样......"小乔的美眸罩上一层迷蒙,"难怪公瑾会......"

凌一皱眉:"夫人说什么?我不明白。"

"呵,没什么。"小乔站起身,纤手轻搭在凌的肩上,"好了,不说这些了,公瑾和诸葛先生还在外头等着我们呢。"她拉了凌的手,便往大堂去了。

清幽空灵的楼阁,从四扇斜径纹大门到横支起的彩绘屏风,都雕着精美的花纹,无不体现着粗纩、细腻、精美之风;大堂中央安放一只楠木树桩大桌,边上分摆着形态各异楠木靠椅,坐在这桌前享用茗香,仿佛身得千年天地之灵气,愉悦之情难以表白。

缓缓流淌而出的丝丝乐音,如潺潺流水在溪涧缓行,时而如轻云薄雾绕梁回荡;身处如此优雅的环境,一边品尝香馥如兰,滋味甘醇鲜爽的香茗,一边聆听如行云流水般的音乐,其心境定是平和而安逸的,可惜,现如今坐在桌前的两个男子,却是各怀揣测,心思深沉。

"不知诸葛先生与凌是何关系?"寒暄过后,周瑜轻抿了口茶,貌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可知凌的来历?"

虽早知周瑜对凌十分关切,却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地问,孔明回望过来的黑瞳精炯异常:"凌名为书童,实是我的知己好友,交友贵在知心,至于她的身世来历,我从不过问。"

"哦?是么?你也不知道她的身世来历......"周瑜双眸稍敛,有些失望,语调已开始凝重,步入正题,"如今曹兵百万大军,来势汹汹,战与不战,实在难以抉择。且曹操又以汉室之名前来征讨,我等不便迎战,不知先生有何计策?"

"曹操虽名为汉相,实为汉贼。"将周瑜的神情尽收眼底,孔明淡睨着他,继续以那一惯平稳的语调应道,"豫州是汉室后人,断然没有降曹的道理。如吴侯决计降曹,以全富贵。那便当豫州是不识时务,强与争衡吧。"

周瑜眼眸犀利,微挑着斜飞的剑眉,冷笑道:"豫州既不降曹,吴侯又岂能屈膝受辱于曹贼?"

"我倒有一计,可令曹操退兵。"孔明黑眸一片平和,神态如思似笑,"只需将两人送予曹操,便可使曹兵退去。"

"哦,是何人?"周瑜扯扬起唇。

孔明不愠不火地点明:"乔公之女,大乔与小乔。"

"曹操想得此二人,先生如何得知?"周瑜的面上仍然沉静,但放在身侧的手指却是根根扳紧。

"曹操曾令其子曹植作一赋,名曰《铜雀台赋》。赋中之意,誓取二乔。"孔明轻悠的调子,断然的口吻,"赋中曰:......立双台于左右兮,有玉龙与金凤。揽'二乔'于东南兮,乐朝夕之与共......"

"曹贼欺人太甚!"周瑜大怒,拍案而起,"大乔是孙伯符(孙策)将军之妻,小乔是我妻,曹贼竟妄想得二人,我与老贼誓不两立!"

孔明眸底闪过一丝近乎诡异的光芒,故作惶恐道:"我愚昧无知,失口乱语,该死,该死,还望都督恕罪!"

"我绝不会屈身投降曹操!我既已离开鄱阳湖,便是有北伐之心,且绝不改变!"周瑜霍然回身,意气风发地道。

"公瑾......"这时,小乔拉着凌从内堂出来,两人的脸色都有些莫测,想来方才的对话,她们都听见了。

"你的伤势如何了?"望见凌,孔明目光转柔,轻声问道。

"无大碍了。"凌避重就轻地应道,心说,孔明此举可真够绝,文风不动地便激怒了周瑜。试问,有哪个男人听到有人将染指自己的妻子,而不动怒的?

可是,孔明这谎也扯大了吧?"二乔"--《铜雀台赋》里作"二桥",原是指两座桥。"乔"姓古时本就写作"桥",后来才改作"乔"。孔明把曹植原赋的"连二桥于东西兮,若长空之锁殊",改为"揽二乔于东南兮,乐朝夕之与共",故意曲解为"二乔"姐妹,无非就是欺此时通讯不发达,周瑜无从考证,加上他爱妻心切,才会失去冷静,勃然大怒,可怜的是曹氏父子平白地背了黑锅,正所谓"兵不厌诈"......

想着孔明方才一本正经吟诵的模样,凌忍不住轻笑出声,又觉不妥,连忙抬手掩住嘴。

孔明不着痕迹地瞅着凌,没有漏过她方才眸中一闪而逝的精芒,以及她嘴角了然的浅笑,这丫头发现什么了?

"凌,你往后再不要骑马了!"周瑜踱到凌身前,口气严峻,像个兄长似的叮嘱道。

"呃,这和你有什么......"凌顿时愕然,正要反驳,抬头却见周瑜清锐的眼眸直望着她,像要望进她心底般透然,令她不由自主地答道,"好......"

周瑜微笑,目光遥望天际,似有无限怅惘:"那我便放心了......"他偏头坚定地对孔明道,"我既已离开鄱阳湖,便是有北伐之心,誓不改变!希望先生能助我一臂之力,你我合力同破曹贼!"说罢,伸出了手。

孔明也伸出手,欣然应道:"若都督不嫌弃,我定当效犬马之劳,早晚听候差遣。"

"啪!"两只有力的手在空中重重地击在一起!

虽没有把酒言欢的豪迈,也没有壮志筹酬的热情,这情谊虽不如交颅换颈般深厚,但也可算得上是肝胆相照了。

一个男子的真性情只有在古战场上,才能真正淋漓尽致地挥洒和释放,而此二人,无疑是世间少有的奇男子,均才华出众,在此乱世中叱咤风云,大有作为。

"既如此,今日我们便先告辞了。"孔明松开手,深深地望了周瑜一眼,遂开口道别。

"来日我便去见主公,商议起兵之事。"周瑜颔首,边说着,边将他们送到大门外。

双方便在门外别过,分道扬镳了。

回来的路上,在马车内,孔明沉着脸,没再说一句话。凌见状,也只得闭口不言,两人间的气氛诡异得很。

马车在馆驿门口停住,凌利落地跳下马车,回身便想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凌,等一下,我有话同你说,到大堂来。"孔明清亮的声音,让凌立时定在原地。

凌暗暗地皱了下眉,照理说,今日她受了伤,孔明应该早早放她去休息,怎么还会叫她去大堂呢?想着,她回身应道:"是。"便随孔明进了大堂。

"可知你今日犯了什么错?"孔明的口气虽温和,却又带着些许淡淡的恼意。

"呃?"凌有丝错愕,一时间竟答不上话。

孔明炯灿的黑玉之瞳,隐透着一抹跃动的火焰:"你先是当着那么多文武的面,说张昭是'大而无用之人',驳得他哑口无言,令他脸上无光;又去教场与人争锋,强行出头,从马上坠下,险些丢了性命,如今我们是站在别人的地方,岂能这般放肆?你从何时开始,竟变得如此任性妄为?!"

"我......"凌觉得有些委屈,抿唇不语。她的争强好胜,孔明一早就知道,为何却单挑今日出来说呢?何况她并没出什么大的纰漏啊!

"还有,你是何时与周都督相识的?在这对敌的非常时刻,你为何不告诉我?!"孔明的声调渐渐拔高,往日总挂在唇边的那抹浅笑也不见了。

"够了!我不认为我犯了多大的错误!张昭等人挑衅在先,我反唇相讥有什么不对?!去驯马,我只想知道自己能力的极限,算不上强行出头!"始终保持沉默的凌,终于激动起来,"我与周都督相识,是因为我仰慕他的琴艺,难道这也错了?!"

"倘若你再这般鲁莽,终有一日你会毁了自己!"孔明望着凌那双已浮起血色的褐瞳,冷漠而坚定地道,"日后你若再犯,我必逐你回草庐!"

"你要赶我回草庐?只因为这些原因?!"凌不懂,一向对她宽容有加、呵护备至的孔明,今日却对她这么绝情,说话毫不留余地。

"既然军师这么说了,凌自当从命!若军师没有其他吩咐,凌先行告退!"说罢,凌霍然转身,头也不回地出了大堂。

"唉......"孔明望着凌愤愤离去的背影,长叹一声,优雅的身躯往身后的长椅靠去。

"孔明,方才你与凌的对话,我都听见了。"糜竺缓缓踏进堂来,"凌虽有错,都也只是小过失,且她年纪尚轻,冲动是难免的,你不必如此苛刻。"

孔明方才的态度,让糜竺大吃一惊。孔明无论对任何人,都是和颜悦色,方才他竟板着脸训斥凌,着实令人费解。

"年轻并不能成为做错事的借口,凌太容易感情用事,总是率性而为,我不能一再纵容她。"孔明闭眸揉捏着眉头,"在她未能成熟处事之前,我必须不断鞭策她。"

"话虽如此,但是......"糜竺欲言又止,他觉得事情并非像孔明所说的那样简单。

"子仲,我有些累了......"孔明微颦着眉头,仰首靠向椅背。

"好,今日连番奔波,想来你也累了,早些休息吧,我先告辞了。"糜竺会意,立时告别辞去。

孔明轻吁口气,起身信步走到窗前。

夜已深,四周寂静无声,晚归的鸟儿此时已酣然入睡,惟有浩荡的长江水,宛如一条灵之骨,沿着古老的城市辗转腾挪,似要冲天而去,江水撞击着长满茂密树木的山崖,山崖蓦然变成了青铜之鼓,它擂动大地,擂动深山,擂动日月星辰,也擂动了火红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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