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章观鳌还真的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带领周家团加入了太平军,然后太平军派来几万人为他修建王府,只用了一天王府就建好了,金碧辉煌的,从外面看,模样跟华严寺的大雄宝殿差不多。他坐在高高的王座上喝酒,下边许多人跪着给他磕头。磕头的人里有周炳坤,有周年信,有章文甫,有章小虎,有章素云,还有章玉友......他不说话,那些人就都跪着不敢起来。他用眼角偷看跪在座下的那些人,然后偷偷的笑,觉得碗里的酒真是太好喝了。
可是,他的王府里突然冲进来一帮子清朝的官兵,如潮水般涌入,也不知道有多少。领头的竟然是他的族叔章慕斌。章慕斌哈哈大笑着要他下来磕头。章观鳌说:“我现在是王爷,你只是将军,应该是你给我磕头才对啊?”
章慕斌哈哈大笑道:“论公,你是长毛封的王爷,我是朝廷里的将军。论私,我是叔叔,你是侄儿。怎么都得是你给我磕头。”
章观鳌说:“我是东乡王,现在是在我的王府。你看,他们都在给我磕头呢!”说着,用手朝下面一指。
章慕斌大怒道:“你是什么王爷?胡以晃自己才是个侯爷,他有资格封你做王爷么?哪有什么王府?哪有人在给你磕头?你指给我看看!”
章观鳌低头一看,跪在底下磕头的人都不见了。再一抬头,先前那些跪着的人,都穿着大清朝廷的官服,在章慕斌身后冲着自己笑呢,每个人都笑的那么阴险,一直在笑,笑的他心里直发毛。接着满屋子里的人都冲着他笑起来,笑得他心里发虚,想要喝酒,可端起碗一看,哪里是酒啊,分明是一碗稀粥。新建的王府也摇晃起来,琉璃瓦一块块往下掉,发出清脆的响声,眼看着王府就要塌掉了。头顶上那块牌匾也震落下来,可刚刚牌匾上写的是“光明正大”,怎么一掉下来上面的字就变成了“大雄宝殿”?可怕的还是那一屋子笑声,章观鳌禁不住用双手捂住耳朵,大叫一声:“别笑了,你们别笑了!”
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才发觉自己是在做梦。
章观鳌用手摸摸自己的脑门,发觉全是汗水。他掀开被子,下床点起半截蜡烛,看到本来放在床头柜上喝水的杯子打碎在地上。章观鳌慢慢捡起破碎的陶瓷片,顺手拿上搭在床架上的外衣,打开房门,走到外面的院子里。
周炳坤却是一夜未眠,他看看身旁睡得很安详的周年信,感觉心里很乱,仿佛理不清头绪。上次伏击长毛,事先自己没有得到一点风声,否则一定会想办法阻止的。可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根本无法挽回,想也是白想。可不想吧还不能,它总是在脑子里绕来绕去。东乡这一次战死了七个人,应该说算是万幸。尤其幸运的是章观鳌勇猛的表现,获得了胡以晃的青睐。可以说正是这个“青睐”,暂时改变了东乡的命运,保全了东乡一方。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章观鳌鲁莽的发动伏击,东乡也许什么事都没有。
可这么判断好像也不对,长毛贼到处杀人放火,根本就不是老百姓鲁莽招惹他们引起的。如今是乱世。不管怎么说,观鳌这一次的勇猛,让本来说不清好坏的事,变成了一件好事。只要不再发生什么变故,或者说只要朝廷不派人来,或者朝廷那边来的人都能悄无声息的被处理了。或许东乡,在这个乱世中,无异于世外桃源也不可知。
一切还要看天意。
确定不与清廷联手,东乡固然能在长毛控制期间获得安宁。可等到他年长毛溃败,清廷会不会秋后算账,找东乡的麻烦?如果将来朝廷查到派来的人,是给周家团暗地里处理掉的,估计不会善罢甘休。当年在扬州,史可法拼死抵抗清兵,本来是朝代更替中很正常的事情。可是在城破之日,这些满族人却迁怒扬州的老百姓,结果是大肆屠城十日,几乎将扬州的老百姓杀的干干净净。这大清的皇帝,从来都不是心慈手软的好人。假如任由章观鳌与朝廷派来的人联手,那东乡灭门之祸,就在眼前。所以事情的关键是处理的时候要干净,不要多年后给朝廷查出来。兵荒马乱的,死几个联络的人,将来朝廷也未必会查。
乱世的人,真是不如太平时期的狗啊。都说乱世出英雄,做英雄是能光宗耀祖,锦衣玉食。可是哪一个英雄的手上,不是鲜血淋淋?哪一个英雄的身后,不是白骨森森?那秦国的白起,一战活埋俘虏就四十万。人的性命在英雄的眼里,比蚂蚁还不值。想到哪里去了?也不是说每个英雄都心狠手辣的,很多事情,其实都是现实给逼的,事后谁能理解呢。
就拿现在的东乡来说,臣服太平天国吧,不一定能够留得性命;与太平军相抗呢,也不一定是最好的结果。因为无论是长毛贼,还是朝廷兵,都不是什么善类。哎,说什么善类?自己现在还不是想着怎么杀人?
黑暗中周炳坤露出一丝苦笑。年轻的时候,做事从来没有怕过,现在年近七十,反而怕了。怕什么呢?人到七十古来稀,要说怕死,就算一直太太平平的,又还能活几年?要说不是怕死,死都不怕,到底是在怕什么呢?瞻前顾后的睡不着,这东乡的天,又不是我周炳坤的天,这东乡的地,也不是我周家的地。周家?周家老祖宗也不是东乡土生土长的。是北宋末年避金人祸,逃到铜陵凤凰山。正三公在一个偶然,一个人追一条蛟龙,渡江北上,这才到这鹞石山下定居的。虽说繁衍到今,男男女女加在一起有一万多。说到根,其实也就正三公一人。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大不了再来一次逃亡。
逃亡,乱世中也许只有逃亡才是生存下去的唯一的活路。只不过这一大家子要逃亡,不容易呢。那李秀成的兵马表面上与东乡保持距离,实际上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东乡,说不定正张网以待,等着东乡人逃亡呢。或许这东乡山高林密,水网纵横,就地躲藏才是上策?到时候再说吧,也要等真打起来,才有逃亡的机会,能躲就躲,能逃则逃。生在乱世,想要能无忧无虑的活着那是不可能的,只要不绝种,就还有兴旺起来的一天。想到这里,周炳坤又感觉到一些困意,他闭上眼睛,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