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纪六(起玄黓敦牂,尽阏逢涒滩五月,凡二年有奇)
高祖神尧大圣光孝皇帝中之下
武德五年壬午,公元六二二年春,正月,刘黑闼自称汉东王,改元天造,定都洺州。以范愿为左仆射,董康买为兵部尚书,高雅贤为右领军;征王琮为中书令,刘斌为中书侍郎;窦建德时文武悉复本位。其设法行政,悉师建德,而攻战勇决过之。
丙戌,同安贼帅殷恭邃以舒州来降。
丁亥,济州别驾刘伯通执刺史窦务本,以州附徐圆朗。
庚寅,东盐州治中王才艺杀刺史田华,以城应刘黑闼。
秦王世民军至获嘉,刘黑闼弃相州,退保洺州。丙申,世民复取相州,进军肥乡,列营洺水之上以逼之。
萧铣既败,散兵多归林士弘,军势复振。
己酉,岭南俚帅杨世略以循、潮二州来降。
唐使者王义童下泉、睦、建三州。幽州总管李艺将所部兵数万会秦王世民讨刘黑闼,黑闼闻之,留兵万人,使范愿守洺州,自将兵拒艺。夜,宿沙河,程名振载鼓六十具,于城西二里堤上急击之,城中地皆震动。范愿惊惧,驰告黑闼;黑闼遽还,遣其弟十善与行台张君立将兵一万击艺于鼓城。壬子,战于徐河,十善、君立大败,所失亡八千人。
洺水人李去惑据城来降,秦王世民遣彭公王君廓将千五百骑赴之,入城共守。二月,刘黑闼引兵还攻洺水,癸亥,行至列人,秦王世民使秦叔宝邀击破之。
豫章贼帅张善安以虔、吉等五州来降,拜洪州总管。
戊辰,金乡人阳孝诚叛徐圆朗,以城来降。
己巳,秦王世民复取邢州。辛未,并州人冯伯让以城来降。
丙子,李艺取刘黑闼定、栾、廉、赵四州,获黑闼尚书刘希道,引兵与秦王世民会洺州。
刘黑闼攻洺水甚急。城四旁皆有水,广五十馀步,黑闼于城东北筑二甬道以攻之;世民三引兵救之,黑闼拒之,不得进。世民恐王君廓不能守,召诸将谋之,李世勣曰:“若甬道达城下,城必不守。”行军总管郯勇公罗士信请代君廓守之。世民乃登城西南高冢,以旗招君廓,君廓帅其徒力战,溃围而出。士信帅左右二百人乘之入城,代君廓固守。黑闼昼夜急攻,会大雪,救兵不得往,凡八日,丁丑,城陷。黑闼素闻其勇,欲生之,士信词色不屈,乃杀之,时年二十。
戊寅,汴州总管王要汉攻徐圆朗杞州,拔之,获其将周文举。
庚辰,延州道行军总管段德操击梁师都石堡城,师都自将救之;德操与战,大破之,师都以十六骑遁去。上益其兵,使乘胜进攻夏州,克其东城,师都以数百人保西城。会突厥救至,诏德操引还。
辛巳,秦王世民拔洺水。三月,世民与李艺营于洺水之南,分兵屯水北。黑闼数挑战,世民坚壁不应,别遣奇兵绝其粮道。壬辰,黑闼以高雅贤为左仆射,军中高会。李世勣引兵逼其营,雅贤乘醉,单骑逐之,世勣部将潘毛刺之坠马;左右继至,扶归,未至营而卒。甲午,诸将复往逼其营,潘毛为王小胡所擒。黑闼运粮于冀、贝、沧、瀛诸州,水陆俱进,程名振以千馀人邀之,沉其舟,焚其车。
宋州总管盛彦师帅齐州总管王薄攻须昌,征军粮于潭州;刺史李义满与薄有隙,闭仓不与。及须昌降,彦师收义满,系齐州狱,诏释之。使者未至,义满忧愤,死狱中。薄还,过潭州,戊戌夜,义满兄子武意执薄,杀之;彦师亦坐死。
上遣使赂突厥颉利可汗,且许结婚。颉利乃遣汉阳公瑰、郑元璹、长孙顺德等还,庚子,复遣使来修好,上亦遣其使者特勒热寒、阿史那德等还。并州总管刘世让屯雁门,颉利与高开道、苑君璋合众攻之,月馀,乃退。
甲辰,以隋交趾太守丘和为交州总管。和遣司马高士廉奉表请入朝,诏许之,遣其子师利迎之。
秦王世民与刘黑闼相持六十馀日。黑闼潜师袭李世勣营,世民引兵掩其后以救之,为黑闼所围。尉迟敬德帅壮士犯围而入,世民与略阳公道宗乘之得出。道宗,帝之从子也。世民度黑闼粮尽,必来决战,乃使人堰洺水上流,谓守吏曰:“待我与贼战,乃决之。”丁未,黑闼帅步骑二万南度洺水,压唐营而陈。世民自将精骑击其骑兵,破之,乘胜蹂其步兵。黑闼帅众殊死战,自午至昏,战数合,黑闼势不能支。王小胡谓黑闼曰:“智力尽矣,宜早亡去。”遂与黑闼先遁,馀众不知,犹格战。守吏决堰,洺水大至,深丈馀,黑闼众大溃,斩首万馀级,溺死数千人,黑闼与范愿等二百骑奔突厥,山东悉平。
高开道寇易州,杀刺史慕容孝幹。
夏,四月,己未,隋鸿胪卿宁长真以宁越、郁林之地请降于李靖,交、爱之道始通;以长真为钦州总管。
以夔州总管赵郡王孝恭为荆州总管。
徐圆朗闻刘黑闼败,大惧,不知所出。河间人刘复礼说圆朗曰:“有刘世彻者,其人才略不世出,名高东夏,且有非常之相,真帝王之器。将军若自立,恐终无成;若迎世彻而奉之,天下指挥可定。”圆朗然之,使复礼迎世彻于浚仪。或说圆朗曰:“将军为人所惑,欲迎刘世彻而奉之,世彻若得志,将军岂有全地乎!仆不敢远引前古,将军独不见翟让之于李密乎?”圆朗复以为然。世彻至,已有众数千人,顿于城外,以待圆朗出迎;圆朗不出,使人召之。世彻知事变,欲亡走,恐不免,乃入谒;圆朗悉夺其兵,以为司马,使徇谯、杞二州。东人素闻其名,所向皆下,圆朗遂杀之。
秦王世民自河北引兵将击圆朗,会上召之,使驰传入朝,乃以兵属齐王元吉。庚申,世民至长安,上迎之于长乐。世民具陈取圆朗形势,上复遣之诣黎阳,会大军趋济阴。
丁卯,废山东行台。
壬申,代州总管定襄王李大恩为突厥所杀。先是,大恩奏称突厥饥馑,马邑可取,诏殿内少监独孤晟将兵与大恩共击苑郡璋,期以二月会马邑;失期不至,大恩不能独进,顿兵新城。颉利可汗遣数万骑与刘黑闼共围大恩,上遣右骁卫大将军李高迁救之。未至,大恩粮尽,夜遁,突厥邀之,众溃而死,上惜之。独孤晟坐减死徙边。
丙子,行台民部尚书史万宝攻徐圆朗陈州,拔之。
戊寅,广州贼帅邓文进、隋合浦太守宁宣、日南太守李晙并来降。
五月,庚寅,瓜州士豪王幹斩贺拔行威以降,瓜州平。
突厥寇忻州,李高迁击破之。
六月,辛亥,刘黑闼引突厥寇山东,诏燕郡王李艺击之。
癸丑,吐谷浑寇洮、旭、叠三州,岷州总管李长卿击破之。
乙卯,遣淮安王神通击徐圆朗。
丁卯,刘黑闼引突厥寇定州。
秋,七月,甲申,为秦王世民营弘义宫,使居之。世民击徐圆朗,下十馀城,声震淮、泗,杜伏威惧,请入朝。世民以淮、济之间略定,使淮安王神通、行军总管任瑰、李世勣攻圆朗;乙酉,班师。
丁亥,杜伏威入朝,延升御榻,拜太子太保,仍兼行台尚书令,留长安,位在齐王元吉上,以宠异之。以阚棱为左领军将军。李子通谓乐伯通曰:“伏威既来,江东未定,我往收旧兵,可以立大功。”遂相与亡至蓝田关,为吏所获,俱伏诛。
刘黑闼至定州,其故将曹湛、董康买亡命在鲜虞,复聚兵应之。甲午,以淮阳王道玄为河北道行军总管以讨之。
丙申,迁州人邓士政执刺史李敬昂以反。
丁酉,隋汉阳太守冯盎承李靖檄,帅所部来降,以其地为高、罗、春、白、崖、儋、林、振八州,以盎为高州总管,封耿国公。先是,或说盎曰:“唐始定中原,未能及远,公所领二十馀州地,已广于赵佗,宜自称南越王。”盎曰:“吾家居此五世矣,为牧伯者不出吾门,富贵极矣。常惧不克负荷,为先人羞,敢效赵佗自王一方乎!”遂来降。于是岭南悉平。
八月,辛亥,以洺、荆、交、并、幽五州为大总管府。
改葬隋炀帝于扬州雷塘。
甲戌,吐谷浑寇岷州,败总管李长卿。诏益州行台右仆射窦轨、渭州刺史且洛生救之。
乙卯,突厥颉利可汗寇边,遣左武卫将军段德操、云州总管李子和将兵拒之。子和本姓郭,以讨刘黑闼有功,赐姓。丙辰,颉利十五万骑入雁门,己未,寇并州,别遣兵寇原州;庚申,命太子出幽州道,秦王世民出秦州道以御之。李子和趋云中,掩击可汗,段德操趋夏州,邀其归路。
辛酉,上谓群臣曰:“突厥入寇而复求和,和与战孰利?”太常卿郑元璹曰:“战则怨深,不如和利。”中书令封德彝曰:“突厥恃犬羊之众,有轻中国之意,若不战而和,示之以弱,明年将复来。臣愚以为不如击之,既胜而后与和,则恩威兼著矣。”上从之。
己巳,并州大总管襄邑王神符破突厥于汾东;汾州刺史萧顗破突厥,斩首五千馀级。
吐谷浑陷洮州,遣武州刺史贺拔亮御之。
丙子,突厥寇廉州;戊寅,陷大震关。上遣郑元璹诣颉利。是时,突厥精骑数十万,自介休至晋州,数百里间,填溢山谷。元璹见颉利,责以负约,与相辨诘,颉利颇惭。元璹因说颉利曰:“唐与突厥,风俗不同,突厥虽得唐地,不能居也。今虏掠所得,皆入国人,于可汗何有?不如旋师,复修和亲,可无跋涉之劳,坐受金币,又皆入可汗府库,孰与弃昆弟积年之欢,而结子孙无穷之怨乎!”颉利悦,引兵还。元璹自义宁以来,五使突厥,几死者数焉。
九月,癸巳,交州刺史权士通、弘州总管宇文歆、灵州总管杨师道击突厥于三观山,破之。乙未,太子班师。丙申,宇文歆邀突厥于崇岗镇,大破之,斩首千馀级。壬寅,定州总管双士洛等击突厥于恒山之南,丙午,领军将军安兴贵击突厥于甘州,皆破之。
刘黑闼陷瀛州,杀刺史马匡武。盐州人马君德以城叛附黑闼。
高开道寇蠡州。
冬,十月,己酉,诏齐王元吉讨刘黑闼于山东。壬子,以元吉为领军大将军、并州大总管。癸丑,贝州刺史许善护与黑闼弟十善战于鄃县,善护全军皆没。甲寅,右武候将军桑显和击黑闼于晏城,破之。观州刺史刘会以城叛附黑闼。
契丹寇北平。
甲子,以秦王世民领左、右十二卫大将军。
乙丑,行军总管淮阳壮王道玄与刘黑闼战于下博,军败,为黑闼所杀。时道玄将兵三万,与副将史万宝不协;道玄帅轻骑先出犯陈,使万宝将大军继之。万宝拥兵不进,谓所亲曰:“我奉手敕云,淮阳小儿,军事皆委老夫。今王轻脱妄进,若与之俱,必同败没,不如以王饵贼,王败,贼必争进,我坚陈以待之,破之必矣。”由是道玄独进败没。万宝勒兵将战,士卒皆无斗志,军遂大溃,万宝逃归。道玄数从秦王世民征伐,死时年十九,世民深惜之,谓人曰:“道玄常从吾征伐,见吾深入贼陈,心慕效之,以至于此。”为之流涕。世民自起兵以来,前后数十战,常身先士卒,轻骑深入,虽屡危殆而未尝为矢刃所伤。
林士弘遣其弟鄱阳王药师攻循州,刺史杨略与战,斩之,其将王戎以南昌州降。士弘惧,己巳,请降。寻复走保安成山洞,袁州人相聚应之;洪州总管若干则遣兵击破之。会士弘死,其众遂散。
淮阳王道玄之败也,山东震骇,洺州总管庐江王瑗弃城西走,州县皆叛附于刘黑闼,旬日间,黑闼尽复故地,乙亥,进据洺州。十一月,庚辰,沧州刺史程大买为黑闼所迫,弃城走。齐王元吉畏黑闼兵强,不敢进。
上之起兵晋阳也,皆秦王世民之谋,上谓世民曰:“若事成,则天下皆汝所致,当以汝为太子。”世民拜且辞。及为唐王,将佐亦请以世民为世子,上将立之,世民固辞而止。太子建成,性宽简,喜酒色游畋;齐王元吉,多过失;皆无宠于上。世民功名日盛,上常有意以代建成,建成内不自安,乃与元吉协谋,共倾世民,各引树党友。
上晚年多内宠,小王且二十人,其母竞交结诸长子以自固。建成与元吉曲意事诸妃嫔,谄谀赂遗,无所不至,以求媚于上。或言蒸于张婕妤、尹德妃,宫禁深秘,莫能明也。是时,东宫、诸王公、妃主之家及后宫亲戚横长安中,恣为非法,有司不敢诘。世民居承乾殿,元吉居武德殿后院,与上台、东宫昼夜通行,无复禁限。太子、二王出入上台,皆乘马、携弓刀杂物,相遇如家人礼。太子令、秦、齐王教与诏敕并行,有司莫知所从,唯据得之先后为定。世民独不奉事诸妃嫔,诸妃嫔争誉建成、元吉而短世民。
世民平洛阳,上使贵妃等数人诣洛阳选阅隋宫人及收府库珍物。贵妃等私从世民求宝货及为其亲属求官,世民曰:“宝货皆已籍奏,官当授贤才有功者。”皆不许,由是益怨。世民以淮安王神通有功,给田数十顷。张婕妤之父因婕妤求之于上,上手敕赐之,神通以教给在先,不与。婕妤诉于上曰:“敕赐妾父田,秦王夺之以与神通。”上遂发怒,责世民曰:“我手敕不如汝教邪!”他日,谓左仆射裴寂曰:“此儿久典兵在外,为书生所教,非复昔日子也。”尹德妃父阿鼠骄横,秦王府属杜如晦过其门,阿鼠家童数人曳如晦坠马,殴之,折一指,曰:“汝何人,敢过我门而不下马!”阿鼠恐世民诉于上,先使德妃奏云:“秦王左右陵暴妾家。”上复怒责世民曰:“我妃嫔家犹为汝左右所陵,况小民乎!”世民深自辩析,上终不信。
世民每侍宴宫中,对诸妃嫔,思太穆皇后早终,不得见上有天下,或歔欷流涕,上顾之不乐。诸妃嫔因密共谮世民曰:“海内幸无事,陛下春秋高,唯宜相娱乐,而秦王每独涕泣,正是憎疾妾等。陛下万岁后,妾母子必不为秦王所容,无孑遗矣!”因相与泣,且曰:“皇太子仁孝,陛下以妾母子属之,必能保全。”上为之怆然。由是无易太子意,待世民浸疏,而建成、元吉日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