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出的当日,贺兰谆便已经收到了传信。此时坐在院子的石凳上一言不发。沉思了许久,抬起头时,眼眸闪过一丝亮光。唤了秦青过来,与他道:“阿妍探到先帝遗诏这件事情,你有何看法?”
秦青想了一会儿,道:“现在朝中我们拉拢过接触过的已经过半,其中不惯迟青作风的大有人在,迟青并非权势滔天,他手上甚至门下子弟也没有多大权力,手上三部大多为可以搜刮钱财却难做实事的,如此情形下,居然朝中之事以他为尊,赵源也对他关怀备至,此为疑点一。
“皇上登基多年,现如今手中兵权只有禁卫军的三万人,若算上邢家军,与鬼方那一仗之前,倒还是有二十万,可如今邢家军全军覆没,再不成气候。刘疏狂那儿的那二十多万兵与邢家军相比,实在是有些弱了。大肃百万大军,守城有,驻边有,掌握在皇上手中的竟然只有一半,此为疑点二。
“敏妃之事,我们与迟青互相猜测便罢,朝中竟然有人矛头直指太后,这种指正纯属无稽,可是竟然有人附和,这件事情非同寻常,皇上竟然也无心反驳,此为疑点三。
“迟家人近年来嚣张至极,捅出的篓子一次比一次大,可是皇上都压了下来。虽则迟青是他的授业恩师,可如此回报是否有些过分?况且,新入仕的官员有些明里暗里是喻恪使了些手段弄进去的,明朗说喻恪是给皇上办事的人,他弄进来的人为什么恰好在有些方面掣肘了迟家人的权力?此为疑点四。”
贺兰谆点了点头,随后又淡淡道:“皇上在朝中与在边关时做派完全不同,这是疑点五。”
“问题就出在这个先帝遗诏?”
贺兰谆摇了摇头:“不知,还得再查查,不过我们如今查的,也差不离了。还有,明朗,究竟是什么人,可查清楚了?”
“外头说是因为太子赵融喜欢与他游戏,所以皇上一时兴起封了他做安乐侯,专门陪伴太子。”秦青垂眸道。
“这个我知道。”贺兰谆摆了摆手,他想听的并不是这些。
于是秦青抬眸又道:“问到一个当年似乎不小心瞧见了那件事情的人,他不肯说具体是为何,只说是皇上于他有愧,所以才封他做了安乐侯。那段时日,明朗情绪很低迷。”
“他与阿妍又是何关系?”
“他是皇上派给邢姑娘的人,保她在江湖中无恙。”
“他会功夫?”贺兰谆皱了皱眉,明朗就是一副花花公子的模样,而且若不是邢沐妍与他交好,他多半会以为明朗是个不学无术的人。
“他会轻功,保命一流,算得上是皇上派在邢姑娘身边的谋臣。”
谋臣……贺兰谆眼眸微眯。赵源将一个谋臣派在邢沐妍身边做什么?
秦青迟疑了一会儿,又道:“玉门关传来消息,鬼方果然是万俟石勒为主帅,赫连牧建为先锋。而且,据他们说,似乎再不放了呼哧岩,他们就要开战。”
“呼哧岩……鬼方的条件其实很丰厚,他们为何不答应?”
“不知,这也是奇怪的地方。皇帝总不能为了杀一个人而跟鬼方开战吧。”
贺兰谆摇了摇头:“而且鬼方是大阏氏派了使臣来,要让呼哧岩回去,他们宁可休战三十年。一名王子,换三十年不动兵?我总觉得,鬼方的天,也变了。”
秦青又道:“陈琳在鬼方待了这么久,或许他知道。”
贺兰谆点了点头:“你找个时间问问他。”
秦青汇报完,顿了一会儿,才迟疑道:“那日焕溪领旨进宫时,听闻来的太监叫她瑞王妃,她很是欣喜,可是随后又变得落寞。”
贺兰谆稍稍转动眼眸,瞅着他,微微一笑:“还说你不关心她,看上她了?”
秦青摇了摇头:“我与焕溪只是朋友,虽则,我原本觉得焕溪是个能够老来作伴的人,可是我尊重她的想法。”
“若是她对你有意,我给你做媒便是。”
秦青对上贺兰谆的目光,突然觉得有些无奈,他这个主上,对于不大感兴趣的事情,一向笨得很:“焕溪心中,还是忘不了主上。”
贺兰谆果然皱了皱眉,似乎觉得很为难:“可是我……”
“呵呵,属下知道主上不愿勉强,也不愿委屈焕溪,只是告知主上而已,望主上有时还是多留意一番焕溪。”秦青笑了笑。
贺兰谆点了点头。
回廊的拐角处有些动静,两人皆是戒备地朝着那边一瞅,那人便离开了。
贺兰谆微笑着望向秦青:“我这记性不大好了,早就想问你,陈琳与你什么关系?”
秦青沉默,欲不答。
贺兰谆揶揄道:“我可是瞧见他好几回都跟在你身后了,尤其听你谈到焕溪还会不开心。”
秦青沉默,贺兰谆也不催他,就这么微笑看着他。默然了一会儿,秦青在贺兰谆对面坐下来,淡淡道:“他以前是我师弟。”
“哦?”贺兰谆立刻来了精神。
“我原是衍宗中人,若是不出那些意外,如今衍宗宗主便是我。”秦青想起当年,又叹了口气。
“出什么意外了?”
“他盗宝,逃出了谷外,师父急得很,命我去追他,可我在外找了一年也没有找到他,垂头丧气回到衍宗之时,那里全是尸体。他盗了宝出去,外面便知道我们衍宗有天蚕丝,心中觊觎之人太多,不出一年,衍宗便惨遭灭门。”秦青垂眸道。这些事情早已过去许久,却历历在目。
他未曾言明的,只有自己的过错。
那年他找到了他,陈琳却是跪在他面前央求他放过,直言自己未有歹心,他便起了犹豫,最后竟真的妇人之仁。
若衍宗被灭要担罪过的人,除了陈琳,当真要算上一个秦青。
只是这些罪过,都是刻在他心底,不愿,也不必与人说道,待诸事了结,自会自惩。
贺兰谆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原先说,入我贺兰氏,只为了保一命,报一仇。”
秦青点头:“那时的确在找他。”
“可是他出现了,你却没有杀他。”贺兰谆那双极漂亮的眸子顿时有些莫测,像是要看到他心里。
秦青不卑不亢:“主上要留他一命,属下怎敢僭越。”
“呵呵,胡说八道。”贺兰谆笑了笑,没打算再问下去,挥了挥手让秦青离开了,自己则去找邢仲业。
秦青走了一小段路,便发觉,陈琳自发地跟了上来。不必到处找他了,于是停下脚步,稍稍侧头:“你听到我与主上的话了?”
陈琳垂在两侧的手握了握:“恩。”
秦青皱了皱眉:“下次莫要再偷听,主上今日不介意,难保他日不介意。”
陈琳只是站在原地,沉默。
“鬼方近况如何?”秦青又问道。
陈琳回答简单:“大单于病重,大阏氏篡权。”见秦青点了点头表示了解,又道,“你想与李焕溪成亲?”
秦青斜飞的眼眸瞥他一眼:“有这想法。”
还以为陈琳会继续说什么,他只是笑了笑,道:“也是,你年纪也不小了。你喜欢她么?”
秦青瞥他一眼:“或许。”
陈琳扯了扯嘴角,笑容有些僵硬:“你总是喜欢委屈自己,这样活得快活么?”
“与你何干。”
陈琳摇了摇低垂的头,低声道:“我想去边疆。”
“做什么?”
“皇帝将邢家三兄弟放在玉门关并非只是让他们戴罪立功镇守边疆,还是为了,查迟青通敌叛国的证据。皇帝从来都没有相信过邢家叛变。”
听他这么一本正经地说道,秦青挑起眉来:“听焕溪说,你原本是去玉门关参军,最后却去了鬼方营中,实则你是邢家军派往鬼方的细作么?”
秦青语气有些随意,心思却难辨,陈琳一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虽然贺兰谆与邢沐妍之间有些联系,但并不代表贺兰谆可以毫无芥蒂地用着一个邢家军的人。贺兰谆与皇帝的立场,邢家军与皇帝的立场,只要贺兰谆还有要复国的念想,便注定了邢家军与贺兰谆只是敌人。
那么他与眼前这个人也是么?
逃避或者隐瞒都让他煎熬了这么多年,那种感受真的比死还难过。陈琳眼一闭,心一横,还是承认了:“我的确是大公子派向鬼方的内应,只是,大公子身亡后,无人能证,如今的我,只是一个被你们收留的俘虏。”
“所以,你我并非同一立场,如何让我相信你。”
陈琳急道:“即便我是邢家军的人,扳倒迟青也与你们如今的目的相同。”
“呵呵。”秦青缓缓笑了两声,眼眸里渐渐泛出冷来,刺向陈琳,“我最厌恶你这副自以为是的模样。不要再想着去边疆。”
陈琳望着拂袖而去的秦青,有些茫然。他从未在秦青身上见过如此强烈的愤怒。即便这些日子相处,秦青对他也像压抑了几分情绪一般。他知道秦青碍于贺兰谆,不得不收敛住对他的恨意,也知道,贺兰谆的命令在秦青眼中有多重要,所以,他方才是说了什么,惹恼了他么?
邢仲业回到京城,虽说被罢官,可是宅子回来了,皇上为了嘉奖他打仗还赐了黄金万两,衣食早已无忧。而这么一个王爷住在自个儿宅子里,来来去去的官员也不知道是来见瑞王,还是来见邢仲业。
邢仲业再不能入朝廷做官,于是顺着柳茹儿的想法在京城买了一块地,做起了布匹生意。
布庄名叫“如梦令”,做得不算大,但是用贺兰谆和喻恪的人脉,倒是将五湖四海各种精致的绸缎全都囊括了个干净,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何况这并非麻雀,里头的上等绸缎布匹的价值远远比这家店面打眼。
刚开业的时候,柳茹儿瞧见喻恪面带微笑走过来,还有些不知所措,京城里喻恪明里是皇帝的人,暗中可有许多人都知道,是迟青的人。然而那时喻恪微笑着,与他们说,他不是谁的人,他只是与皇上完成一项交易。眉目间几分算计,几分神秘,如此看来,他竟然是打着皇上的幌子暗地帮迟青,实则还是皇上插在迟青身边的眼线?
真真假假,这些消息求证一番后,也让邢仲业与贺兰谆来了兴致。赵源九五之尊,扳倒一个丞相而已,居然花费如此多力气?
贺兰谆这日前往“如梦令”正是喻恪叫他与邢仲业前去,说是找到了一个人。贺兰谆与邢仲业到了一会儿,才见到喻恪带着那人前来。
那人一张脸丑陋至极,面上是被火烧过的痕迹,稍稍突出的眼珠子带着憎恨瞧着邢仲业,声音嘶哑几乎难以辨别话语:“你就是邢仲业。”
邢仲业心存疑问,依旧点了点头。
那人一笑,难看至极:“那个死女人的哥哥?”
邢沐妍与邢仲业是何关系,江湖上若是有人知道,便是如今已经成为皇帝心腹的武林盟主,喻恪。于是邢仲业看了一眼喻恪,那人依旧面带微笑,示意他放下戒心。
邢仲业心中冷笑一声,对着喻恪都不可能放下戒心,更何况是喻恪带来的人。
那人不等他回答,便自言自语道:“看来是了,你妹妹想杀皇帝,你想不想?我知道怎么样杀了他,我们合作?”
邢仲业皱了皱眉,杀皇帝?为何他会这么认为?喻恪怎么会带来这么一个人?
正要拒绝,贺兰谆突然出现,笑道:“你就是被阿妍弄得毁了容的江飞云?你怎么突然想杀皇帝了?皇帝身旁这么多守卫,如何杀?”回头瞅了一眼喻恪,“想来你也很好奇。”
喻恪笑着点点头:“他的确没与我说太多事情。”
江飞云挂着那张诡异的笑看了几人一眼,神秘道:“我知道他的秘密,可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说来听听?”
“先帝遗诏。”江飞云满意的看到几人脸色齐齐一变,道,“如何?”
贺兰谆道:“你想要什么?”
“放了我娘。”
“可以,怎么交易?”
“派一辆马车,将我娘送到南海飞鱼堡,等我收到下人传书,便告诉你们。”
“不行,太久了。”贺兰谆立刻反驳。
喻恪从怀中掏出一道令牌,那上头刻着免死二字,递给他:“这东西你拿着,送你出京城你便告诉我们,今后路上能否安全回到你的飞鱼堡,全靠你自己。”
江飞云想了想,接过令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