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露白，虫声透窗纱，已经是极深的夜了，遥望见月凉如水，也渐渐淡了下去，四下里寂静无声，只能听见间或响起的轻声犬吠，然而很快就又沉寂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
怜光城有些街坊是通宵达旦的，可距离远了，却更加衬托这萍逢茶楼后堂的安静，听着仿若天外的声音，而泛起的灯光，也似乎是从遥远的另外一个世界传来的一般。
楚汶就是在这个时候醒来的。说实话，他醒的比这个时候还要早，可是他并不想起来，并且为起还是不起做了艰苦卓绝的斗争，然而最后还是生理战胜了心里，毕竟自己也是需要放水解手的，总不能被尿活活憋死在这美好的夜里吧。喝完酒的人大多都是如此感受，若不能痛快一泻千里，就算再怎么嗜睡，也是难以睡踏实的。
轻轻起身，借着月色他看见了屋里已经被小庄打扫干净，只有残留的些许酒气还尚未散尽。叹了口气，他不禁感叹自己的酒量还是比不过内向朴实的小庄，说起来，自己纯属于馋，而人家小庄才是真正的海量。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楚汶慢慢拉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凉风吹过，让他恢复了一点清醒，解手的茅房在东边，还得绕很多的路，平日里的小解，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在大槐树底下解决了。于是楚汶吸了口凉气，走到槐树旁边，窸窸窣窣的解开裤带，掏出那话儿来便哧的一泻千里，好不畅快。许是被憋的很了，楚汶边尿边嘶嘶抽着凉气，声音听着要多销魂有多销魂，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估计谁都会猜到这小子是在某个勾栏所姐儿的绣床上。
舒爽够了，楚汶轻轻吁口气，颤着身子掂着那话儿抖了抖，不抖还好，一抖之间，楚汶便是一愣，然后整个人倒吸凉气，慌不迭的向后退了两步。
因为在他吁气的同时，他听见似乎……似乎那槐树之上，也有人轻轻吁了一口气！
瞬息间楚汶脑海中浮现出一行字眼：采菊大盗，谷门不保！然而很快的，他便恢复的冷静，于是艰难的咽了口唾沫，脱口道：“谁！”
四下一点声音都没有。
可是楚汶知道，自己绝对没有听错，这大槐树之上，肯定藏的有人。他对自己的洞察能力十分自信，当下便又向后退了两步，只要生了任何异变，他自信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窜回屋子里，然后鼓噪起全部的下人们。
可是大槐树树叶迎风，沙沙有声，月色清凉如水倾照下来，根本什么都没有嘛。
愈是如此，楚汶便愈是笃定自己的判断没错，当下灵光一闪，便道：“道上的朋友吧，有什么难处了说出来便是，四海之内皆兄弟，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嘛。”
没人说话。
“朋友，这就没意思了啊！”楚汶声音压低，显然是为了让人放松警惕，继续低声道：“都认出你来了，还装个什么劲儿，传出去没的堕了威风。”
还是没人！
“罢了！”楚汶心一横，知道软的不行了，当下恶狠狠道：“你再不出来，我就喊人了，这住着三十六名大汉，除非你是关二爷转世，否则就甭想囫囵出去啦！”
其实这里住着的下人满打满算也只有十三个，还包括一个老眼昏花的门子老头。
果然，这话说出口之后效果斐然，只是数了三个数的功夫，树上便是一阵树叶摇动，然后一个轻轻脆脆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别……那我下去，你别叫人。”
楚汶愣在当场，如遭雷击——娘的，是个女人！
说是女人并不确切，因为从树上攀援而下的，竟是个十四岁左右的少女。这女孩儿身材纤弱，但却手脚灵活，着浅色印花小褶裙，梳两个模样可爱的发髻，背上竟然还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一副离家出走落荒而逃的样子。而令楚汶羞愧欲死的，是这小女孩儿落地之后，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把你的衣服穿好吧，没啥好看的！”
楚汶顿时像被谁视觉阉割了一般，于是手忙脚轮的把那话儿塞回去，然后扎好裤带，再艰难咽了口唾沫。接着他就犯愁了，这他娘的该做点什么，先笑一笑，然后问“小妹妹你干嘛啊？”还是直接怒目金刚，喊一声：“这是谁家倒霉孩子！”可是临到头，出口的话却变成了：“你这是……采花贼？”
“我呸！”女孩儿脸色顿时通红，但明显不是因为羞愤，而是单纯的后者，愤怒之极。好在楚汶马上就恢复了神智，趁着小女孩儿还没有发飙之际，顺手将食指竖在唇边，做了噤声的手势。那女孩儿马上会意，于是脸色严肃的点了点头。
这一下又冷场了。
楚汶盯着女孩儿看了许久，才确定自己是真的不认识这位姑娘，而那女孩儿也盯着楚汶看了许久，也确定了他不是那种能进楼子里的有钱人，于是双方都如释重负的吐了口气。
女孩儿秀眉一皱，好看的丹凤眼斜出一丝不满，道：“你吐什么气。”
楚汶被噎了个实在，深吸一口气慢悠悠道：“我吐气是因为我不认识你，要不刚才，唉……身败名裂呀！”
女孩儿脑海中浮现出那接连不断的响声，脸色通红，当下怒道：“不准乱想！”楚汶好生郁闷，心想你若是不乱想，怎么知道我乱想呢。于是也毫不客气的问道：“那你吐什么气？”
女孩儿愣了下，双眼立刻就氤氲起了与年纪不相符的沧桑，女孩儿长长叹了口气，用不知道从哪个说书先生那里听到的词儿老气横秋的回答道：“说来话长啊……”
楚汶翻了翻白眼儿，却又听见那女孩儿又道：“可是我不告诉你！”
……差点没有被噎死的楚汶顿时想抓过这女孩儿使劲打屁股。不过他好歹是个大人了，也知道此地，加上此情此景，根本不是从容聊天的地方，于是干脆道：“不管你是谁，干嘛的，我想你总不能老呆在这里吧。我可告诉你，夜里出来解手的，可不止我一个人。”
女孩儿表情马上严肃起来，想了片刻，然后郑重的点了点头。
楚汶接着道：“如果你信得过我，我给你找个歇脚的地方，你有什么难处，我会尽量帮你。”
女孩儿愣了愣，本想马上反唇相讥“我为什么要信你”，可是仔细想想，自己现在孤立无援，一个女孩子家家，似乎也很需要与眼前这个看着似乎并不坏的家伙虚与尾蛇。想到这里，他便出声道：“可以，但你要答应我三个条件！”
“讲！”楚汶的耐心已经开始动摇了，心想要不是老子前夜喝了酒，此时酒劲没退正义感爆棚，谁愿意理你的破事儿。
“第一，你把手绑上；第二，你不能碰我；第三……算了就这两样，第三回头再说！”
楚汶一下子恨不得将脑袋杵在地上，忍不住出口道：“小姑娘家家的说话怎么这么不负责任呢，好歹我是帮你的，你大半夜不睡觉潜入私人府邸，我没检举你已经是厚德载物了，你少得寸进尺。”
“那……那好吧，那你不能碰我。”小女孩儿马上做出让步。
楚汶这才缓了口气，然后微微弯下身子，贼忒兮兮的四下看了看，确定周围没有人，这才对那小女孩儿低声招呼道：“跟我过来！”
……
……
一炷香之后，在萍逢茶楼后堂转了无数个圈的楚汶和小姑娘终于来到了一处坍圮的院墙里。适逢金秋，而这里又是明显被人荒废多年的样子，于是枯蓬野草，杂处其间，一时竟是难以下脚。
那小姑娘都傻了眼了，瞪了楚汶许久才咬牙切齿道：“这就是你给我找的落脚的地方？”
“你还想怎么样！”楚汶没好气的往一块青石上一坐，嘿了一声道：“你可是闯入民宅的女贼哎，我没把你扭送官府而送到这儿来，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你是在不满什么？”
小姑娘粉拳紧握，眼看就要暴打楚汶，可一眨眼间，他又将拳头松了下去，然后叹了口气，无力的往身后石凳一坐，懊恼道：“算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这个地方虽然环境不怎么样，但曲径通幽，别人是不容易找到这儿来的，所以……谢谢你啦。”
“嗯？”虽然和这个小姑娘是真正的萍水相逢，认识还不到两柱香的功夫，但这小姑娘的刁钻蛮横还是让人大为头疼感受颇深，却没想到她竟然也会说谢谢。楚汶一时间愣住了，然后嘿然笑道：“多大的事儿啊，哈哈！”
仿佛是已经累了一天了，小姑娘刚刚安定下来，浓重的疲惫便掩到了脸上，她双眉轻轻颤动，快聚成山峰的额头慢慢舒展下来，吹弹可破的脸颊上写满了倦累，一时间抱紧了怀中的包袱，一句话都不愿意说了。但楚汶何等人也，轻而易举的就看到了小姑娘可爱天真的脸上那一丝淡淡的疏离与落寞，这中情绪和一个豆蔻少女实在相差太远，一时间竟让楚汶心中升起了种疼惜的感觉。
“要不，你先歇歇，不管什么事儿等有了精神再说。”
小姑娘似乎因为刚刚卸下防备，所以一时之间所有的尖牙利嘴与抗拒警惕都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纤弱娇小的无力，这让楚汶更加心疼，于是也不管小姑娘是否点头，便自顾自的走开了。
他这一走，倒是让小姑娘不知所措起来。不管是多累，多怕，身边有一个人，和一个人也没有是截然不同的。哪怕这个人她从来不认识，也哪怕这个人好像也很刻薄。但。。她真的有点害怕。
只是还没等小姑娘举手出口拦住他，楚汶就已经走开了，身影在淡淡的月色下消失在曲径通幽中，只留下一地白露，和小姑娘只说了一半的“哎。。”
看着楚汶彻底消失，小姑娘只能淡淡的叹了一口气，然后继续抱着自己那个大大的包裹，然后怔怔出神。
自己这次走，是瞒着小姐呢，要是。。要是被妈妈知道了。。小姑娘不敢再想下去，但脑海中还是浮现出姐姐那淡然出尘，不染烟火的身影。可是，可是不走哪里能行，隔壁的凌音姐姐不是说了吗，我们这些做小姐贴身丫鬟的，要么就步小姐的后尘成为楼子里的姐儿，要不就得随姐姐为恩客暖房，最好最好的归途，也不过是等小姐修成正果，被哪家的相公赎身做妾之后成为一个比奴婢好一点的通房丫鬟罢了。到时候不但是妻妾可以任意凌辱，就连大妇的下人们，也不把自己当人。
而且，而且还得永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见外客都是杀了人般的罪过，自己的性子，哪里能忍得了，到时候也得早晚一根绳子了解了！
左右都是死，干脆不如任意一回，让自己死在外面呢。好歹，好歹也能看到像今天这样明亮的月亮。
小姑娘咬紧嘴唇，倔强而执着的想着。
只是当他一想起自己的小姐，那个清雅仿若深谷幽兰的姐姐，便忍不住心中一阵酸痛，然后流下泪来。
“其实你哭起来，不好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