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火车将近省城。余悦君上厕所时，发现相邻车厢过道里聚着一伙人，闹闹哄哄的。凑过去看了看，有人在耍扑克：人堆里一瘦小的男人，坐在靠近过道的座位上，腿前摊开个马扎，上面覆一本杂志。还有三张扑克牌，在他手里倒来倒去，最后扣在杂志上。
“你猜哪个？哪个？这个啊？押红押黑？押多少……”男人不时仰起头来，吆吆喝喝，语惊四座。车厢里很多乘客站起来，向这边观望。
余悦君在边上看着，那瘦子耍牌的手法似不甚纯熟，又似不太谨慎，牌面扣下时，连他这个居高临下者都能看到颜色。
旁边一男的，小声跟余悦君搭茬：“哥们儿，这张好像是红的，是不？”
余悦君点点头，“好像是。”那人就挤到前面，掏出十块钱扔在那杂志上，“我押这张，红的。”
“看好了？”
“看好了。”
“不反悔？”
“不反悔。”
“翻啦？”
“翻吧！”
“翻喽——”瘦男人翻开牌，赫然是一张红桃。“今天真他妈的晦气，把把都输！”伸手去口袋里又摸出一张十元，连同杂志上的那张一起塞到那赢牌的男人手里，“你赢了，你赢了！”……
身边的两人一再下注猜牌，居然连连猜中，赢多输少。余悦君看得直摇头，心说这瘦男人脑子有毛病，或者是钱多烧的，居然让人家看着牌猜；这个玩法，得输多少？
身后有人推了他一下：“哥们儿，让我一下……我押一个，我押五十！”
回头一看，吓了一跳：这人又高又壮，一张脸黑黝黝的，捏着钞票的右手腕上赫然刺着个青色的骷髅——正是当年“三打一”差点把他勒死，后来挨了他一脚倒地不起的那个“骷髅”！显然，骷髅并没有认出他来，“要不，哥们儿，你先押？”
余悦君转身就走：“不玩不玩，我得下车了！”
回到座位，还怦怦地心跳。细想在杂志上耍牌的瘦子，也是当年动过手的老相识；而一旁下注赢钱的应该都是同伙，赢钱是为演给人看，要真是外人下注的话，恐怕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冤家路窄。几年过去了，居然还在这列火车上，还在耍把戏骗人。当初玩“三打一”，现在直接猜牌，骗子们也要提高效率与时俱进呢。进而又想到那两个警察，是不是也还在这车上？记得当时丁玉萍说，他们可都是“哥们儿”。
唉，又是丁玉萍。这次来师大，是不是该见见她？想想还是算了。名花早已有主，镜花水月不靠谱，难不成好了疮疤忘了疼，要自讨没趣去？
下车后，先买下返程的车票，然后去学校附近找了个旅店住下。答辩之前，他还要抓紧时间再温习一下。
第二天上午9点，答辩开始。一个教室，十来个考生，面对三个老师，一个一个演说，接受提问，每人几个问题，耗时不过十分钟，整个过程像工厂的流水线一样，乏味、沉闷。
余悦君很希望能见到那个讲猪八戒的老头儿，遗憾的是没有。他的论文指导老师吴尧副教授也不在台上。台上三位老师都很年轻，最右侧一个秃顶的男老师不断地打着呵欠，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彻夜打麻将了。考生们大都支支吾吾不敢说话，应对参差不齐。有位打扮入时的女考生一问三不知，连自己论文里写到的内容都不知道，害得大家一起替她汗颜揪心，不知那论文是怎么来的。
余悦君的排序在中间，轮到他时已经10点了。几个老师还饶有兴致，揪着他的“应伯爵”提了一堆问题。那位秃顶的瞌睡老师也睁大了眼睛：“我问你个题外话，西门庆搞女人，为什么老是去搞别人家老婆，而不多搞点处女或幼女呢？”此问一出，教室里一阵嘻嘻的笑声。
余悦君想了想，回答说：西门庆搞女人满足性的需要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还想找点男人的征服的感觉。把别人的女人哄上床，弄得人家高高兴兴心甘情愿，他可能更有成就感。见几个考官还在看着他，就又添了一句：“也可能，是大官人受时代局限，无耻的境界还不太够吧。”说得大家粲然一笑。
年轻人不知深浅，想到什么说什么，他一个人的答辩，居然耗去了半个钟头。是好是赖都已成定局，他拾掇东西出门，那个秃顶老师追了出来：“你下午2点半到系里来一趟，方老师找你。”方老师，是哪一位？为什么找他？余悦君也不便多问，匆匆出了教室。
天空湛蓝湛蓝，没什么风。太阳已经攀上了楼顶，笑眯眯地俯瞰着静谧的校园。余悦君沿着一条“体育馆路”信步而行。路两旁杨柳的嫩绿中，不时闪出一丛绽放的迎春花来，金灿灿的炫人眼目。而花丛下，长椅上，总会有一对情侣，或缠绵，或小憩，相依相偎卿卿我我，这美丽的春天，是属于他们的。
上次来师大，已经是三年半之前了。那是个秋风萧瑟的时候，他顶着一身的伤痛蹒跚在这陌生的校园里，栖栖遑遑，由丁玉萍陪着他去医院。
还是要想到丁玉萍。她是不是也常来这柳荫花下？是跟卢啸云一起吗？余悦君忍不住要往一个又一个长椅上看，边看边走，就走到宿舍区来了。
又见到那个灰白的五层研究生小楼。他曾在楼里住过五天，还帮诗人田原糊弄了一个关于《金瓶梅》的作业。而今物是人非，诗人居然落了那样一个下场，不知现在在做什么。
他这么想着，一刻不停地走过去，一直走到文史女生宿舍楼前，站住了。他知道里面住着她，当年他曾在门口等过她。不过，眼前这宿舍已经改头换面：四层的楼体加盖到六层，原来暗红色的砖墙涂成了粉红，楼前的柳树也都不见了；如果不是斜对面的体育场，还有那些挂满了女生衣物的窗户，怕是认不得它整容后的模样了。
女寝楼下，依然有男生侍立于门洞两旁，在等候心上人。几个短裙长靴的时髦女生，露着粉嫩葱白的一段腿，从楼内说笑着走出。她们拎着或背着针织的装着餐盒的漂亮手包，臀股轻摇，酥胸颤动，T台走秀一样，目不斜视地走上那段方砖铺就的甬路。
到底是春天了，虽然是乍暖还寒，却已经迫不及待地露出腿来。她，也穿裙子了吗？余悦君站在马路对过，怔怔地看着那几个婀娜的女生，看着她们走近了，走到他面前，带着一阵香风跟他擦肩而过，目不斜视地向西傲然而去。他这才回过神来，怅怅地走开。
他决定去找卢啸云，大老远来一趟，好歹也见见。卢啸云却不在宿舍，他的一位同屋说：“主席是不是又陪‘老婆’逛街去了？”主席都有“老婆”了。会是她吗？他胸口闷闷地，像被什么沉重的东西撞了一下。
离了男生宿舍，漫无目的又走了一阵，突然想到这次来师大的另一任务——去书店买书，于是绕过体育馆去西门，钻进了路旁的“学仁书店”里。
书店还是那个书店，却比他前次来时扩大了，是往地下延展，一连钻下去两层，深邃迂曲，好像个防空洞。书也多了。比如他关注的“文学类”，名家名著，鉴赏解读，单行本的，成系列的，套着硬壳，扎着腰带，分台列架，招徕人眼。而今人们口袋里有钱，艺术品位也飞涨，买名著跟买家用电器一样，有用没用都置办上一批，气宇轩昂地排在书架上。可是累坏了出版社，编者译者著者策划者，一套又一套，一版又一版，大干快上一起忙活。
再如“考试类”用书，原来只缩在书店的一个角落里，而今已自立门户，占领了整个地下三层。考试书多是因为考试多：小升初考试，中考，高考，成教，自考，研考，律师资格，医师资格，教师资格，会计师资格，职称评审，以及热门学科的通级考试——英语通级、计算机通级、音乐通级……好比农村人的承包地，一条一块，界限分明；而相应的考试书，也就跟草甸的大葱或面瓜、甜菜一样，是东家们发财致富的“经济作物”。
余悦君在“中考”一块停住脚。十几平方米的一大块柜台，如房顶瓦片般铺满语英数理化等各科的辅导材料、习题集。都说素质教育不搞题海战术，可升学考试考的是试题，不做题做什么？黄原的家长们倒是响应得不错：不会有全职太太课子三更，也很少给孩子买书买资料；而大都是由着他们自然发展返璞归真——早点回家种地。黄原的余老师，却总担心自己的学生考试吃亏，每次去市里自考都要顺便买一些；这次来省城，当然也不会放过。
又踱到了“研考”一块。几年前来时没发现有这样的书，或是他压根儿就没注意过。而今大学生贬值研考升温，考研辅导书也便春潮汹涌。书店在门口、在店内的显著位置用大美术字广告着力推介，想不注意它们都难：考研政治，考研英语，北大、清华、人大，专家、教授、名师、权威，多是大开本、大部头，林林总总，吸引着已经成为或即将成为研究生考生的人们，连余悦君这样的自考生也来凑热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