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悦君还在自说自话：“本来，我们这届初三有那么十几个孩子，相当聪明，相当有希望；要是最后这半年用好了，完全能考上茂林一中。就我班那个任选鹏，考个全县第一都可能！这个农场，学校这么个弄法，还让人念书不？我一个当老师的，我天天带着学生下地干活，我强逼着学生出勤，学生骂，家长骂，我算什么东西？我害人呢！犯罪呢！我还去拿那点烂玩意儿！”
余老师骂骂咧咧，在地上转来转去。年轻人终归是道行太浅，要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还能应付；要他占着鸡窝不下蛋，蹲上茅坑不拉屎，他就憋不住了。
“余子，你说得都对，我对这个也不满。可你琢磨琢磨，你不要这东西，领导会怎么想？领导也是人，而且都是‘顺毛驴’，你要解决问题，还得顺着来。听我的，冷静冷静，先去把东西领了。”周明说得很诚恳。
余悦君两手抱着头，在座位上又寻思了一会儿，出门去了。
余悦君去了数学组，他想先找张国栋商量商量。数学组里已经支上了红Q，一二四元，张国栋守着一堆赢来的零钞，牌摔得正响。他只好又退出来，一个人来到了操场上。
学生都散净了，校园冬眠了似的，了无生气。余悦君踏着吱吱作响的雪地，跑到东北角的单杠上，翻腾了一阵，然后去了厕所。从厕所出来，连打了两个哆嗦，觉得脑子清醒了不少。在背后发牢骚，说三道四，不是什么好事。鱼和啤酒也得去领了，否则王显章会认为是跟他作对呢。毕业将近四个年头，碰了那么多壁、栽了那么多跟斗，也该长点记性了。周明说得有道理，对待领导，也得像对待学生对待毛驴那样，讲究方法。
“对，领导就是学生，就是毛驴！”他大声对自己说。这样小小的精神胜利了一下，他觉得满腔的火气舒缓了不少。
余悦君去会议室领东西。那里只剩宋德志和郝云龙两个“毛驴”了，在那狭小的空间里打乒乓球，打得棉衣都脱了，头上热气腾腾。郝云龙让他签字领东西，然后把球拍也塞给了他，“这个老宋，简直是成了精了，我是打不过他，你来陪陪他吧，我还有点事。”
宋德志的乒乓球技原本不赖，现在更是打遍黄原无敌手；要说起来，也是农场的功劳呢。
宋德志不管农场，王显章让他主抓教学。上任伊始，宋主任工作还很尽心，他和教导干事王桂芬两个，不定时地就去抽查听课，组织各教研组教学研讨，带着年轻教师去进修学校学习交流……
只是好景不长，宋主任的热情持续了不过俩月，熄火了。他觉得，来中学后的种种努力就像是拳头打棉花，吃不上力，也收效了了。比方说，他搞过一次全校公开课，各组老师的课都听完了准备集中讲评，可王显章一个口信就把师生们都拉走了。农场三天活干完，回来再要接，接不上了——听课内容都忘了，心气也没了。既然最高指示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去农场劳动就不能拖延、不能动摇，师生们屡次三番被征调，学校的教学教研也就成了断线的风筝。
后来他也看明白了：王显章的心思都在农场，对教学这块几乎不闻不问；老师们去惯了农场，上课的心思淡了，更多是琢磨着如何轻省完活拿工分；学生把精力都耗在了地里，回家倒头就睡，再也不理书本。是这样一种氛围，他宋德志还折腾个啥劲儿？一人呼，应者无，自娱自乐，不合时宜。
去年中考，黄原中学一届初三只考上一个茂林一中，成为历年最差。王显章自己不反思，居然还来敲打他，要他“尽心尽责”。又要马儿跑得快，又要马儿不吃草，面子里子都想要，那不扯淡吗？
年底发福利分红，宋德志的情绪更是一片冰天雪地。根据既定的出勤工分制，平时大都在学校坐镇的宋主任连个普通老师都不如。而在那本半真不假的账簿上，王显章和郝云龙几乎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都在农场里，连开车的范德江都是他的三倍多。何况还有灰色收入呢。看看总务主任郝云龙，来中学不过一年就自行车换摩托；校长王显章更不用说，还大冬天呢，人家就开始筹划着盖新房了。想想就着恼，当初还是他老宋建议收回农场自己种；现在农场收回了，种地挣钱了，没他什么事了。
要仔细揣摩，似乎也在情理之中。王显章跟他只是同学，而跟郝云龙可是连桥，是亲戚，何况还有杨书记的背景呢。远近厚薄明摆着。所以他后来也看破了，彻悟了：王显章让他来中学，不过是摆设一下，就像农场的打更老头儿，看看场子、轰轰麻雀而已。摆正位置很重要。根据所得，付出一点，适当帮衬帮衬就行了，还真拿了鸡毛当令箭，搞什么又得罪人又不见效益的教学教研！
宋德志做事，本来就花架子多、内容少、缺乏长性，再被农场这么一闹腾，他的工作劲头便急转直下，不过半个学期就回复到了他在草甸时的状态：每天只要下班铃声一响，立即拉人支桌子练红Q；上班时间，除了抽烟喝茶跟几个女老师扯扯皮，大多是在会议室里练球——中学的乒乓球台可比草甸的那两块烂木板强多了。
所以宋德志的乒乓球技精进呢。
要说乒乓球，余悦君总共才打过两次，还是在师范校的时候。本心里，他不喜欢这个运动。他觉得，两个人闷在屋里隔着网子拨弄这么个小球，捅捅咕咕钩心斗角，太阴郁，太憋屈，太不过瘾。他还是喜欢足球，喜欢阳光下草坪上乃至雪地上，那种天高地阔纵横驰骋的感觉。
但在今天，余悦君打定主意，要好好地“陪陪”老宋。
宋德志没见过余悦君打球，跟他叮当了两下，不玩了：“你太臭，差着多少个档次！”
余悦君不服：“这还没正经打呢！”
宋德志“切”了一声：“还用打，一看就知道了，就你那接球，跟饭店服务员端盘子似的。”
“那有什么关系，打赢了算。”
“这么着吧，我坐着跟你打。”宋德志说着，拖了个凳子过来，人捏着拍子坐在台案边，“来吧，我坐着打，起来算输，再让你十个球！”
这种羞辱，比下象棋让一套车马炮还过分。羞辱就羞辱吧，余老师只想哄宋主任高兴，“打就打。”
宋主任让余老师先发球，后者又给扔了回去。于是，坐在凳子上的宋主任先发球。小球出手触拍，似乎没吃上力气，慢悠悠勉强过网。余悦君“端盘子”迎上，却没够着球——将将过网的小球突然又自己缩了回去，跳回到来时的案台上。
宋主任嘿嘿地笑，“吃了一个吧，这叫下旋！”
“怎么是我吃球？那球已经回你案上了。”余老师争辩道。
“连基本规矩都不懂，啊——球是自己回来的，不是你打回来的，那就是你输了，懂不！”
“好好好，再来，再来。”
“给我接着吃！”宋主任努嘴抖腕，白白的小球又跳过来了，长短速度落点跟前一个似乎没什么两样。余老师“端盘子”急上，这下逮着球了；只是，那球触拍时像被谁扫了一巴掌，近乎是横着飞出了台案。
宋主任的笑声跟着也飞了出来：“看清楚点，这是一个侧旋！”
余老师跑去捡球，发现那球到了地上还在滴溜溜地旋转不已。
宋主任五个发球，余老师吃了四个，其中一个直线快球失误下网，他才侥幸捡了一分。
“服不服？”宋主任在凳子上盘起一条腿来，朝他切着牙笑。
余老师掂着小球不作声。这一轮该他发球了，他算计着，发球的时候力量小点，全发那种短球，姓宋的坐在凳子上够不着，那就该他抓狂了。对，就是短球！余悦君轻手轻脚，就像是大家闺秀绣鸳鸯一样，把球轻轻地按过网去。
可是，这小球不如绣花针听话，居然在桌上蹦了两尺来高，三四尺远。宋主任笑眯眯的，在凳上坐得稳稳的，手里的球拍突然暴长了出来，恶狠狠地，一板子把“鸳鸯”拍死，像拍死一只苍蝇一样。
余悦君发了五球，被宋德志拍死了两个。后面三个宋德志不拍了，用球拍兜着小球像拧陀螺一样地拧，拧得小球飞转，落台就晃，害得余悦君连连扑空，拍子都甩了出去，甩得那根受过伤的肋骨隐隐作痛。
二十一球很快打完，余悦君总共才得了四分：宋德志发球、抽球失误送他三分，他自己打出一个擦边得一分。
余悦君打球姿势难看，得分难看，但也有让人瞩目的地方，就是他的捡球。余悦君捡球不是弯腰伸手，而是习惯性地伸腿，把那个在水泥地上蹦跳不已的小球虚踩一脚，踩得小球高高弹起，落在他脚上，他再杂耍似的颠两下，颠到手上。
“脚比手好使，你应该用脚执拍！”宋主任嘲讽他。
余悦君却并不承认自己多臭，而是把大拇指高高翘起，狠拍宋主任的马屁：“厉害，厉害，凭你老宋这水平，就应该进国家队当教练，让那个蔡振华腾地方！”
宋主任收了球拍要回办公室，余悦君赶紧上前挡住：“老宋，跟你说点事……”
宋德志没等他说完就笑了：“小子欸，你说，当年我在草甸搞个劳动周，插插秧给老师弄点福利，还说得过去吧？你小子还跟我吹胡子瞪眼，跟我顶着干！”
余悦君张着嘴巴，装傻充愣：“啊？有这事吗，我都没印象。”
“这个农场是显章定的政策，我可说着不算，啊，是吧——你可以跟他讲‘义务教育法’啊。”宋德志一边拿言语挤对余悦君，一边从口袋里摸出烟来。
“老宋，这都记着呢。我那时候年轻，你还跟我计较！”余悦君满脸赔笑，赶紧从窗台拿来烟灰缸和火机，给领导把烟点上。“这上届初三考得就不好，要是我们这一届再考个全县倒数，考个光秃，大家脸上不是都没有光？”
“你小子还讹我，啊？你们初三考不好，怎么成了我老宋的责任啦？是我老宋不让你们学习、考好的？！”
“不是这意思。我是说，学生老那么干活，就没时间复习了。要考个像样的成绩就得好好复习，要好好复习就得有充裕的时间，你说是不？”余悦君心说，跟领导解释点事可比给学生上课费劲多了，这样一加一等于二的常识，也要掰开揉碎地讲。
看他毕恭毕敬的样子，宋德志又笑：“你小子今天态度这么好，怎么不耍横了呢？这么着吧，我过后也跟显章说说，啊，是吧。你和国栋呢，也一块儿去找找他，就像今天这样，跟他好好说，可别再犯你那驴脾气！”
抬头见球友来了，掐了烟头，又挥拍上阵。“你这事今天是不行了，显章去了教委，只能等下学期再说了，又不是急事，啊。”
余悦君也只能点头：“好，好，下学期……”
回到语文组，发现王婧坐在他座位上。美人新烫了头，微黄的圆卷的发丝，像一串串铜钱似的压在肩上；额上打了摩丝的刘海高高地向上翘着，像骄傲的孔雀的尾巴。她向刚进来的余老师又重复了一遍，说下学期，也就是来年，她将调到茂林二中上班了：“中午一块儿吃个饭，我请客！”
中午，一帮子老师去聚鑫大酒楼大吃了一顿。张国栋话没说几句，白酒吱溜了大半瓶，喝得眼珠子通红，脸色像糊了层窗纸一样，煞白煞白。余悦君架着送他回家，看他捶着胸脯喷着唾沫一路发誓，说他也要进城，还要改行进政府，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卖房子！
余悦君看着也难受，心里像被塞了许多稻草进去，乱糟糟，又轻飘飘。不由又想起丁玉萍来，伊人现在好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