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刮了几天西北风之后，黄原迎来了立冬后的第一场雪，一场近尺厚的大雪。草甸通往外面的道路都被封死了。草甸的余老师和中学生们，穿着鼓囊囊的棉衣裤，每天早晚踯躅在白皑皑的山路上，远望去，像一串摇摇摆摆的小企鹅。
相邻的几个村庄出动链轨拖拉机，连续推了两天，推出一条水渠形状的狭细通道来。可这年的天气真反常，大冬天里居然又下起了暴雨。暴雨停了，紧接着一场大冻，将这天地之间的山山树树村村路路，都挂上了厚厚的一层冰甲，亮铮铮、滑溜溜的。
老人缩在屋里再也不敢出门。孩子们撒欢儿了，大街小巷叫着笑着打冰嘎，溜冰板、划爬犁。只苦了余悦君他们，步行不行，一步一滑；骑自行车又怕，看着能照出人影的镜子一样的路面，战战兢兢不敢动。但怕也得走，硬着头皮跨上单车，在那大车轧出的窄窄的车辙里小心翼翼地往前溜。山路上“扑通”一声又一声。人摔趴在冰上，先看看后面有没有人在看，在笑，嘶嘶哈哈痛一阵子，扶起车子再往前溜。
这天早上，余悦君在嗖嗖的西北风的吹送下，一路“扑通”了多少回才到了学校；然后，他看到了丁玉萍的那封信。确切地说那只是一张信纸，被夹在李娟娟的作业本里，跟其他同学的作业一起，摆在他的案头。
余悦君第一节没课，他细细地品味着这封从形式到内容都很特别的来信。信中的气息，比这个反常的冬天还要冷酷，但并不反常。他完全理解她的“幡然悔悟”，他认为她是对的，中秋节的故事，就是一个小小的意外，漫漫生活长河里偶然迸出的美妙浪花，演奏家即兴奏出的一段小插曲，仅此而已。她说她可以回来，那只是一时的头脑发热。她该有更好的去处，与自己这般穷乡僻壤的闲云野鹤终非一路。来去由心，一切都顺其自然吧。
稍有不满的是，她完全可以把信写给他，有话直说，何必要拐弯抹角写给一个学生？他手腕伤了，还不好意思找学生代笔；她倒是不嫌麻烦，会辗转地找这么一个中间人来，难道是要省了他回信的啰唆吗？
第一节下课铃响之后，余悦君终于读完了那页信纸，还像批学生作业一样，用红笔划了个大大的“阅”字在上面。
余悦君每日照常上班，整个人却像突然衰老了几十岁，沉默寡言的，连步子都沉重了。大家还当是给老天冻的，当是派出所给留下的后遗症呢，谁知是长着翅膀的小人儿所赐的箭伤。爱情的篝火熊熊燃起，又被一场暴风雨雪覆灭，残烟冷炭之外，有烧灼的刺痛，更有幻灭的悲凉。
生活有时候就是一天天地熬，日子不会因为人的痛苦而休止。大冬天雪雨交加，到了上班的时候还得去上。她“幡然醒悟”地走了，他该教的书也还得去教。教书之后照常看书。看书烦了，拉出吉他来弹几下，唱什么“大约在冬季”，“我还是原来的我”。偶尔也跟张国栋、周明他们出去喝顿大酒，醉上一晌。
那个冬天也不全是暴风雨雪。自考成绩下来了，他一如既往地全优通过。他的学生也很长进。余老师抡铁锹行凶，派出所上铐，收到了意外的效果：外面的混混儿不来了，诸如白世杰之流的“刺儿头”都乖乖听话，班里的风气明显见好。李娟娟也踏实了，没有了外来的骚扰，也平息了内在的躁动，表现中规中矩；只是在他课上不举手回答问题，平时也躲躲闪闪，对他敬而远之。余老师对她心存歉疚，在平时批改作业、作文时也偏心些，每次给她的评语都格外认真，密密麻麻写很多。小姑娘学习稳中有升，作文写得越来越棒，这也让他欣慰。
和王婧的相处稍稍有些尴尬。初见王婧那阵子，他还禁不住心猿意马，而在那个残酷的冬天里，身上的感觉细胞似乎也都被冻僵了，看美人跟看一堆作业本似的。
一次午餐，王婧甚至盯着他的眼睛宣称：“虽然我们并不合适，可我还是忍不住喜欢你。”余悦君的答复像个文字游戏：“虽然我忍不住要喜欢你，可是我们不合适。”以此搪塞了事。
王婧“忍不住喜欢”余悦君，余悦君麻木不仁；张国栋倒是一往情深，她偏偏打不起精神。王婧感情上空洞洞无所寄托，工作也懒散，当着班主任，却只是上课才去一次班里，学生乱得请家长来帮忙打架。
张国栋也困惑，在一次酒酣耳热的时候，要跟余悦君探讨一下兄弟情谊以及兄弟间的女人问题。余悦君立即申明：“兄弟，咱俩只有‘兄弟情谊’，不存在‘女人问题’！”看张国栋半信半疑，他几乎举手起誓：“跟你有女人问题的，可能是郑少军，却绝不会是余悦君！”
余悦君行尸走肉一样，打发掉了冰冷的后半个学期。寒假里在家闭门读书，学英语——本科段设有英语考试，大概相当于大学四六级考试的三级水平，级别不高，但他扔得久了，也不敢大意。
开学前两天，张国栋专程来草甸，透露一个内部消息给他，说中心校长石建军顺从教育乡长姜志成的旨意，要把他打回草甸。“我老爸听石建军亲口说的，绝对可靠。”还建议他，“赶紧去石建军、王显章家里走动走动，或者去找找姜志成，在全乡教师会之前把这事摆平了。”
余悦君留张国栋吃饭，又听他说了一通黄原乡政界、教育界的“风云变幻”：受假种子上访事件影响，陈庆书年前被调任他乡。新来的书记杨贵仁，是黄原小学教导主任郝云龙的表兄，而郝云龙是王显章的连桥。王显章利用连桥的关系热络杨书记，请他出面“指点”石建军，把死冤家夏桂兰、王新安清出中学，让自己人郝云龙、宋德志取而代之。“这事基本已经定了，就在昨天下午，夏桂兰还跑到中心校去大闹了一场，把王显章的脸都给挠了！”
余悦君政治上原本不求上进，这学期更是颓废得厉害，听着这些大人物的热闹故事，只是嘿嘿地冷笑，对那“走动走动”的建议，也是一笑置之。
新学期教师大会余悦君没去，那天他感冒发烧，再者他本来也懒着开会。中午，孔庆林给他带回了本次会议的重要信息：病愈复出的夏桂兰被挤到了中心校，原中学总务主任王新安下到黄原小学；原黄原小学教导主任郝云龙、中心校社教主任宋德志，还有一个教委戴帽下来的大专毕业生进入中学。而他余悦君，则如期地出现在草甸小学的人员名单里。
第二天，余悦君去中学交接工作。语文组挤了一屋子人，除了本屋的，外组的张国栋、孙玉良、范德江也在这儿，大家嘁嘁喳喳，说本学期不同寻常的人事变动。
张国栋正在跟大家说他，“我提前都告诉那小子了，估计他就没当回事，连会都没去开……”抬头见他进屋，就指着质问他，“你小子说话，我说的是不是？我的话你都当了耳旁风！”
余悦君嘿嘿干笑着，抬屁股坐到了桌上。
“人家都升官，怎么就你往下贬呢？是不是没好好拜会领导？”周明问他。
“小余啊，小伙子太冲，得罪人了！”孙玉良说。
“唉，老夏走了，人家开始清理了。”范德江揣度着说，“先是老王和小余，接下来呢……” “夏”是个敏感字眼，他忍不住说了出来，却立即被一旁的孙玉良踢了一脚，于是闭嘴了。
“那现在怎么办呢？”王婧满怀同情地看着余悦君，又转头问周明，“余子现在托人是不是还来得及？”
“那得多硬的关系啊！”刘淑娴说。
“除非去找老石——现在恐怕也晚了。”孙玉良说。
“还用找老石，他同学的老子是县太爷，一个电话就行了！”张国栋说。
“你说陈建？对啊，那快点呀！”王婧嚷道。
“算了，由着去吧。”余悦君笑笑，换了个话题，“王老师呢，今天没来？”他发现王桂芬的座位空着，桌上什么东西都没有。
“王老师升官了，到校长室当教导干事，都搬过去了。”刘淑娴说。
“哦，好啊。”余悦君说，“那谁来语文组？”
“现在还没安排人。王老师还得继续上课，就是班主任不干了。”
又闲说了几句，余悦君就带着已经整理好的学生手册等东西，去找王显章交差。王婧追出来告诉他：“校长已经搬了，搬到校长室了。”
这天早上，王显章一到学校就动手搬家，把自己的座位从“会议室”搬进了“校长室”。此时的他，正忙着跟宋德志俩摆放桌椅家具、安排座次呢。校长室里，原来分头靠墙安放的两张办公桌被搬到窗台下，凑到了一块儿；加上后抬进来的两张，四张桌子并在一起，拼成了一个硕大的长方大桌，似乎是在向大家宣告，新四人内阁，组阁完毕！
刚刚晋升为教导干事的王桂芬手里拿着抹布，把桌面擦得亮晃晃的，可鉴人影。遗憾的是地面不平，那长方大桌的拼合处错裂着大缝子。
“这个格局有意思！”余悦君向在座的三位领导致意——新任的总务主任郝云龙不在屋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