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钟诚离开，柳咏愣坐在沙发上，也不起来送行。到得门口，柳源刚好从电梯里出来，看见我们，朝我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示意我上楼梯，去上一楼的楼梯间说话。我吩咐钟诚，让他去车库等我。
“情况怎么样？想起你是谁了吗？”柳源问，声音压得比平常低。
“爸，难道时至今日，你还觉得他是真失忆？”
“你是说……我也怀疑过……只是不能确定。”
“他就是想回避现实！不想面对现实！爸，赵若怀电话催我，家里还有事。我就直说了，我原以为：历经这么多事后，柳咏成熟了，低调了，应该转性了，据今天看来，到底是本性难移呀！”
“他都说了些什么？”
“他看不上眼下这健身房。说这不是人做的事。我让他慢慢来，还说要体会一个父亲的拳拳之心，可是他纠正我说，应该是愧疚之心，我说你爸何愧之有啊？他就说我教育了他，还强调说，那是他的爸，不劳我费心！”
“他是心情不好，你别跟他计较！”
“爸，恕我直言！柳咏这性格，和他妈如出一辙。你生活在这样的家庭氛围里，要学会自我调节。赵若怀那里，他压力很大。有梁阿满给他的，也有生存方面的压力，还有一些压力是他自找的，来源于人性的。柳咏和他妈既然都是这种态度，可能我和赵若怀，也真不便频繁出现在你们的生活里。所以，爸，你自己多保重吧！烦心的时候，多给老傅打电话！”
“你的意思，打算就这样不来往啦？你看啊，柳咏现在，事业没有！婚姻又是这种状况，离又暂时没离，两人也不住一处，还和以前一样，谁都不搭理谁。有一个儿子吧？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张家，我们每次想见孩子一面，都得经过再三申请。如果你是这态度，柳咏，他不就一个朋友都没有了吗？我和他妈，到底是长辈，是老人呀，有代沟的！哪里谈得到一处？又有哪一个年轻人，是满足于只和父母交流，只和父母呆在一起的？他得接触朋友，他得接触社会，得走出去！我还说由你和赵若怀带头，多组织一些同学聚会什么的，让他重新找回自信。知子莫如父，他刚才对你那表现，其实就是自暴自弃！”
“爸，我知道了。其实我也想到过这一层，我是不会跟他计较的，我就觉着，你在这样的家庭里挺不容易的。自己宽心一点！这里不便久站。被吴家平和柳咏看见了，又得误会了！这段是真很忙，事情一大堆，等忙过这阵再说吧！”
下得楼梯，钟诚从下一层楼的楼梯间上来了，他说：“我是来护驾的！我得忠于职守！”
关上电梯门，我问：“我出门接电话那会儿，你和柳咏就看报纸啦，没说说话，交流点什么？”
“我一个打杂跑堂的，堂堂柳公子，人家哪里屑于和我说话？”
“钟诚，这态度不对啊！”
“我怎么不对啦？在柳咏眼里，我永远是云岫那小食店里、跑堂的那个钟诚。他看不上我，我也看不上他。互不欣赏，有啥话可说？傅老师，也就是你，大人大量，逆来顺受！柳咏和梁阿满，这些年下来对你做过的那些恶事，那不但伤天害理，而且是罄竹难书，你能忘，钟诚不能忘！钟诚只恨自己无能，我要是足够有力，我不会轻饶了这二人！你看看他，现在还那德性！他以为他谁呀？傅老师，我记得你曾说过，反对没有底线、不计原则地做烂好人，似柳咏这种人，你犯得着理他吗？”
赵若怀和柳源、柳咏那些复杂的人生关系，也不知道钟诚是不是有所耳闻，他知不知道，知道多少，这些都是未知，我也不想就此给他多做解释，于是说：
“钟诚有理！我现在也就看他父亲的面，想再帮帮他。他如果一直是这态度，那也没办法了！由他去吧！”
晚上陪傅文若睡觉，她问我：“心仪妈，孙浩弟弟，我们到底要不要管？爸爸让我别管。可是我觉得，他是我弟弟呀！我们怎么能不管他呢？”
文若这样一说，我才想起，完全把孙浩的事给忘了。看看时间，已经快十点了。袁英、孙浩该睡觉了。得了！电话只有明天打了。
“文若，爸爸的意思，不是不管孙浩弟弟。爸爸只是不让你管。你才多大呀？你有自己的学习，学习任务重，还有跆拳道、器乐、声乐，你哪有时间管孙浩？还有，孙浩和那些高年级的调皮生混在一起，爸爸妈妈也会担心，怕他们会伤害你。总之，不是不管孙浩弟弟，由我和爸爸出面，我们配合孙浩的爸爸妈妈，我们大人来管！你呢，就按妈妈说的，在校园碰上他，如果他看见你了，你就打打招呼，笑一笑，点点头，就可以了。”
“心仪妈，爸爸是不是不喜欢老孙？”
“爸爸和老孙的事情，你还太小，说了你也不明白，总之，你爸爸没什么错，等你再长大一点，妈妈再告诉你，好不好？”
傅文若红了脸，羞涩地说：“我不小了！我都知道！老赵喜欢你。老孙也喜欢你。所以他们就成了敌人。”
“他们不是敌人！以前是很好的兄弟。”
傅文若摇头，很有主张地摇头，说：“心仪妈，你骗我！你以为我傻呀？他们才不是兄弟呢！以前老孙说他是我爸爸，老赵是坏人，是老赵想抢走我的妈妈。后来你们又说，老赵才是我爸爸。”
“对呀！老赵才是你爸爸！这事妈妈不会骗你的！而且还有外公外婆呀，他们不会骗你的吧？”
“是呀！我相信你们啦？我问老孙了，我说你为什么骗我。老孙说，是老赵骗了我们，我小的时候，老赵带着坏女人跑了，现在坏女人又把老赵骗了，老赵没地方去了，所以才回来和我们住在一块儿。”
“文若，撒谎的是老孙！你要相信妈妈！妈妈再说一遍，老赵是你的爸爸，他喜欢你，爱你！”
“那我小时候，老赵哪儿去了？他怎么老不来呢？他怎么不和我们住一块儿呢？”
“文若，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点……”
傅文若撇撇嘴，失望地打断我：“又是这句话！我不小了！我问外公、外婆，他们也和你一样，老是说我小啊小的，心仪妈，我好怕……”
“怕？你怕什么？”
“我们班刘冰儿的爸爸，也跟坏女人跑了，刘冰儿现在只有妈妈，她好可怜！我怕哪一天，老赵又跑了！我又没爸爸了，就和刘冰儿一样。”
这句话把我给吓住了。
“文若，是妈妈不好！妈妈对你关心不够！妈妈没有想到你这小脑袋瓜里，会装着这么多想法。老赵不会跑了！他是你的爸爸，他喜欢你、疼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跑呢？你好好想想，老赵对你好不好？”
文若微笑着点头，居然眼泪花花的，哽咽着说：“爸爸喜欢我！爱我！我也喜欢他！所以我好怕。”
学习任务那么重，还得背着这么沉重的负担，这可怎么是好？我得给文若一个说法了！管不了她的年纪了，能不能听懂都得说！
“文若，妈妈下面给你说的话，你不可以告诉老孙，也不可以拿去问老孙。老孙和孙浩、袁阿姨，他们三个是一家，我们和老赵，我们是一家。我下面谈的，是我们家的事，所以不能轻易告诉老孙，你明白吗？”
文若慎重地点头，我继续：“老孙和爸爸，以前真是好朋友。他们同在一个学校当老师，后来妈妈也去了那学校教书。就和你说的那样，老赵喜欢妈妈，老孙也喜欢妈妈，可是，老赵的妈妈，也就是你的奶奶，她不喜欢妈妈，她想让另一个女人给她做儿媳妇。”
“那个女人我见过吗，心仪妈？”
“你还真见过！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到老赵那天的情形吗？四年前，在晁建阳伯伯的酒楼，你看见老赵的时候，还对妈妈说过一句话，你说，心仪妈，这个叔叔我也认识，就是照片上那叔叔。”
傅文若陷入了回忆。随即面露恐惧，怯怯地说：“妈妈，我想起来了！当时老赵旁边有一个……有一个坏女人、巫婆！她好凶、好狠！她还想打你。被老赵抓住了，老赵还打了她一巴掌，后来她就骂你，老孙挥一挥手，她牙齿就流了血。”说着一个颤栗：“妈，你刚才说的是不是就是那个女人？”
我点头说：“别怕！有爸爸妈妈保护你！我们不怕那坏女人！”
“奶奶为什么会喜欢那个坏女人呢？”
“那个女人很会演戏，会伪装，你奶奶书读少了，她识不出她的真面目。”
“爸爸就是被她骗走了，爸爸好可怜！爸爸也识不透她的真面目吗？”
“爸爸被骗走的事，就复杂了！你还太小！你不会懂的！总之，有你奶奶的原因，有坏女人的原因，也有老孙的原因。他们好几人联合起来，把爸爸骗走了。那个时候，你还在妈妈的肚子里，爸爸不知道有你，他要知道有你这个女儿的话，他是绝对不会被他们骗走的！后来，在晁伯伯的酒楼，爸爸看见我们啦？再后来，他就知道你是他的女儿了，所以，他就回来了！”
“心仪妈，那你怎么不告诉爸爸呢？你怎么不告诉爸爸我在你的肚子里呢？”
“心仪妈不敢告诉啊！我是为了爸爸的安全！我怕他们伤害爸爸！你不知道，老孙的功夫很厉害很厉害，你爸爸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心仪妈，你是说，老孙他……他还要……打爸爸？那爸爸打不过他，怎么办啊？不对呀，我觉得老孙挺好的，他应该不会打人的！”
“文若，老孙这个人是这样的：他读的书不多，他以前不是很讲道理，加上那些坏女人背后挑拨离间，那些坏女人跟他说，是老赵把妈妈给抢了啊，所以，老孙就不高兴。”
“我明白了！老赵、老孙都喜欢你，可是你喜欢老赵，不喜欢老孙，所以老孙不高兴，不高兴他就打人。”
“文若，老孙当时是没有分清是非。但是现在，老孙比较地讲道理了。只要我们哄着他，说他好，他开心的时候，他是不会乱打人的！他现在不但不会打爸爸，他有时还会帮我们打打坏人，上次你被人掳走了，就是老孙把你给弄回来的呀！”
“妈妈，我想起来了，那个坏女人姓李，爸爸给我看过三个坏女人的照片，他说上次就是那三人派人把我掳走的。其中一个就是她。还有一个姓梁，一个姓魏，爸爸说，一旦发现她们，就报告老师，报告警察，想办法给你们打电话。”
“文若，爸爸妈妈给你强调的纪律，你要遵守，但同时，你要把精力放学习上，不用去考虑这些事情，有爸爸、妈妈，外公外婆、爷爷奶奶保护你，还有姑姑，老孙、陈叔叔、少游叔叔、钟诚叔叔，他们都会保护你。我们给你强调纪律，只是让你小心一点，就像做数学题一样，就算那题很简单，但我们细心一点总是没错的，细心一点，才能确保万无一失，你明白吗？好了，睡觉了！”
“妈妈，那你陪陪我，等我睡着了，你再下楼去，好吗？”
望着渐渐睡去的女儿，我陷入了沉思。九岁多的孩子，她能懂吗？能懂多少呢？刚才那些话，到底该不该讲？她幼小的心灵，能够承载吗？既要让她小心梁阿满、李念等人的入侵，又不能吓着她，不能让她有心理负担，这个度该如何把握？如履薄冰！如履薄冰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