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故作深沉地说,“当然,如果是沈大记者亲自采访我的话,我倒可以考虑。”
我兴高采烈地问:“真的吗?”
“我随便开的玩笑,你别当真。”夏俊森连忙将话收回。我有些气馁,嘟着嘴说:“原来是逗我玩儿的。”他伸过手来,在我的脸上捏了下。“你这小丫头。”语气里竟然有几分宠溺。
“哼。”我冲他吐了吐舌头。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说:“我身边倒是有一些商界的朋友,算是一些行业的领军人物,有机会介绍你和他们认识,可能对你的工作有帮助。如果你想采访这些人的话。”
我说:“谢谢夏叔。不过,我最想采访的人是你。”
夏俊森坐直了身。“问吧,有什么想问的,沈明欢大记者?”
我立马进入状态,问道:“你成功的秘诀是什么?”
夏俊森想了想,说:“成功的秘诀嘛,有三点:努力、必胜的信心外加破釜沉舟的勇气。”
我接着问:“平时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爱好?”
“不为人知?”夏俊森一脸诡谲。“和某个小丫头玩模拟采访游戏算不算?”
我摇了摇头。“当然不算。那换一个问题,你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夏俊森如数家珍地说:“没念过大学,对父母不够好,没娶到心爱的女孩,没把父母接来身边住……还有,”他想了想,“因为小时候犯错早早离开家,错过了小明欢长大的那几年,算不算?”
我笑个不停。“没想到你遗憾还挺多。不过,最后那条有点牵强,是为了讨好本记者而故意加上的吧?”
夏俊森点了点我的额头,笑着说:“真是个鬼丫头。”我无视他的话,接着问:“我想读者最感兴趣的,还是夏先生你的情感经历。不如分享下你当年的私奔过程吧,怎么来的北京,最后又怎么和她分的手?”
话音刚落,夏俊森脸上的表情立马僵了下来。他蹙着眉,像被我触到了痛点似的,声音也变得有些寒冷。“这个话题不好玩。”
我当然懂得察言观色,慌忙说:“对不起,我真没想到这件事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仍然没放下。真的对不起,我不该提的。”
夏俊森感觉到自己失态,脸色缓和了一些。“不关你的事,明欢,是我自己不愿意提起当年的事。”
他顿了顿,“也不是不愿意提起,而是这么些年我从来没有向别人提起过,所以感觉有些不适应。”
“不提起,不代表不记得。或许轻松对待,反而容易释怀呢。”我有些小心翼翼。
“嗯。”夏俊森沉思了一会儿。“我说过的,你是我在这个城市第一个愿意说心里话的人,等有机会,我会把你想知道的这些全都告诉你。”
我说:“谢谢你的信任,如果你想说心里话,无论何时我都愿意倾听。”
夏俊森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为了缓和气氛,我低头看了看表:竟然已经三点整。采访的时间快到了,我只得站起身匆匆和夏俊森作别。走出好远,一转头,只见他仍然坐在那儿,表情十分凝重,仿佛满腹心事。
唉,但愿这次的见面,没有让他对我心生芥蒂。
下午的采访出乎意料地顺利。其实我不是一个很出色的媒体记者。一个具有专业素养的记者能够在不同的环境,从容应对不同性格的被采访者,而我做不到。我在面对陌生的采访者时,会凭气场来感知这人是否与我合拍:如果气场相投,我会变得伶牙俐齿,聊天时妙语连珠;而气场相悖,我采访起来就会有一搭没一搭,甚至冷场。
这次采访的这位房地产从业者姓季,叫季家豪。
呵,这是一个极富有香港特色的名字,我相信大家听到这个名字,就会想起早期TVB电视剧里的男主角。季家豪来自香港,已经算是老北漂了。他二十九岁那年来北京,至今已整整十年。香港人说普通话说得好的并不多,季家豪来北京多年,已经能说一口带有京味儿的普通话。他的长相也港味十足,高颧骨,高鼻梁,个子一米七五左右,只是身型看起来比较单薄。季家豪已近不惑之年,却穿格子衣、牛仔裤,打扮十分休闲。他也并不显老,看得出保养得当。如果硬要具体形容他的长相的话,我以为他和TVB当红小生陈豪有几分相似。
我有个姑姑,就是老沈的一个妹妹,早年嫁到了广州。小时候我曾在她家寄养过两年,因此能听得懂少部分的日常粤语,所以得知季家豪来自香港时,内心便生出几分亲切感。恰好季家豪性格也比较温和,不像某些商场大佬那般端着架子,所以我面对他时发挥得不错,在谈笑风生中,顺利地完成了这次采访。
这次采访的主题是季家豪的私藏。他喜欢收藏名表,尤其喜欢限量版百达翡丽。对于自己的腕表收藏史,季家豪侃侃而谈。“我的第一块手表,是一块非常有年头的百达翡丽,是我父亲留给我的。老派的香港人认为一块质地精良的手表,能够彰显男人的身份,所以拥有一块代表自己品位的手表非常重要。男孩子大学毕业要走进社会时,父亲一般会寄予厚望,所以在毕业那年,我收到了来自父亲的这份珍贵礼物。”
我坐在他对面,倾听他的谈话,打开的录音笔里录下了他讲的所有内容。他继续说:“后来我事业有成,每做成一桩生意,便会拿出收入的一部分,购买自己喜欢的腕表做收藏,至今已经收藏了数十块。”
我问:“你打算如何处置这些珍藏呢,是拿来做投资,还是打算像你父亲一样,将这些表传承给自己的下一代?”
季家豪说:“一部分用来投资,但最珍贵的那几块我会一直留着。你知道百达翡丽的广告语吧——没人能拥有百达翡丽,只不过为下一代保管而已。”
他耸了耸肩。“我正是这么想的。”
采访之余,他谈起自己的发家史。“当时我和伙伴一起经营一家饮料加工厂,后来工厂发展得不错,赚了不少钱,但我想急流勇退,就把股份全部卖给了一位北京的商人。那位商人付了一部分现金,还把北京通州的一块地转让给了我,从此我就转行开发房地产了……”
我问他,除了收藏手表以外他还有哪些业余爱好,季家豪指了指墙上那些照片,说:“我喜欢摄影,平时也喜欢旅游,基本上走到哪拍到哪。”
我凝神看那些照片,发现季家豪果然有摄影天赋,每一张照片都有不同于一般角度的审美:有清晨冉冉升起的红日所透出的祥光,有老北京胡同里自行车转动的轱辘,有孩童脸上无辜的微笑,有夜幕中面容姣好女子的侧脸……一个多小时的采访,在很融洽的氛围里结束了。走之前,季家豪送我出门,朝我伸出手,彬彬有礼地说:“沈小姐,和你聊天非常愉快。你是个十分有专业素养的记者。”
我笑着和他握了握手,说:“过奖了,还得谢谢季先生的配合,耽误您的宝贵时间了。”还顺便提醒他,“别忘了把您的腕表照片发我邮箱。再见!”
季家豪点了点头说:“没问题,我尽快发给你。再见!”
新一期的杂志出版后没多久,我意外获得了徐立的当众表扬。徐立表扬我这期做的采访非常成功、专题人物稿的文字写得格外生动,号召其他编辑也能够向我学习,平时多花点心思在工作方面。
我获得此次表扬,是因为徐立拿着新一期的杂志去拉广告,我采访季家豪的那篇文章成功吸引了国内一位有名的腕表商,并一次性在我们杂志上投了一整年的硬广告。这就意味着,我们这个月的广告任务,超额完成了。
徐立心里非常高兴,说这个月发工资时会给我发额外的奖金,还要掏腰包请编辑部所有同仁出去吃饭、K歌来嗨皮一翻。
不得不说,徐立的性格虽然不够光明磊落,但他在工作上赏罚分明,而且也具有一定的才华,算是一个性情中人。他尤其精于辞令,每次公司大小会议,只要轮到他发言,全公司的人都能听到他感情丰富、激情澎湃的演讲。他能在做工作总结时,即兴地和大家聊诗歌、散文,最后肯定会上升到哲学的高度,他是弗洛伊德和尼采的忠实拥趸。
中外名著我也看过一些,但大部分看过即忘,从来不能记住那些有名的句子。而徐立却可以,他每每在开会时讲到动情处,总能大段大段地背诵尼采的名言名句,这一点我至今自叹弗如。
徐立有一辆白色的马自达,时常在工作不忙的时候,载着杂志社里的几位编辑,从大兴郊区一路驱车到市里,找个他认为不错的地方吃饭、聊天,让大家感受不一样的生活。他还偶尔能弄到中戏的小剧场门票,然后带领所有编辑去看表演系学生编排的毕业大戏。
记得有一回,我们在徐立的带领下,看完表演系学生编排的话剧,然后在南锣鼓巷附近的胡同里找了个饭馆坐下。大家点了几个私房菜,徐立喝着啤酒,感慨万千地说:“每年的这个时候,都应该读读里尔克的诗。”
于是,他开始深情背诵起里尔克的《秋日》:
主啊!是时候了。夏日曾经很盛大。把你的阴影落在日规上,让秋风刮过田野。
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迫使它们成熟,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在林荫道上来回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当时正是萧索的秋天,北京街道边的银杏树,叶子已经变黄,风一吹,呼啦啦掉了满地。在徐立背诵的诗歌里,我记下了那句“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这句诗太符合背井离乡的北漂一族,在北京这座大都市里漂泊流离的孤独心境了。我把这句能映照我心情的诗,放到了MSN签名上,一挂就是一整个秋天。
徐立日常注重养生,喜欢吃素,他骨子里是个有诗情也有禅心的人,就算吃肉也劝诫我们大家吃“三净肉”。我和苏安当时不懂,便问何谓“三净肉”,徐立指着面前一份红烧肉说:“佛家定义的‘三净肉’,是指眼不见杀、耳不闻杀、不为己所杀之肉。拿这份红烧肉来说,咱们没有亲眼见到这只猪死,没有听到猪死时的惨叫声,这猪也不是因为咱们想吃它,它才死,所以,可以放心去吃。”听徐立讲得那么认真,我和苏安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完全没有罪恶感地迅速将筷子伸向那盘红烧肉。
有一次,徐立兴致勃勃地开着他的白色马自达,邀请我和苏安去某素菜馆吃饭。席间聊完工作,不知怎地聊到了弗洛伊德。徐立说,他会用弗洛伊德潜意识理论解梦。苏安傻傻的,立马表示好奇,并分享了自己晚上做过的一场梦,让徐立帮她解析。
苏安说:“我梦见自己被一群蒙面人追,我使劲往前跑呀跑,后来实在跑不动了,有个人就追了上来,拿枪射击我,只见有一种白色的液体击中了我,然后我就吓醒了。”
徐立想了想,然后声音低沉地说:“弗洛伊德的三本巨著,构成了‘泛性论’的核心。所谓‘泛性论’就是一切从性谈起,一切归结于性。从你做的这个梦来看,说明你有些性压抑;梦见被蒙面男子追,说明你骨子里渴望异性的肌肤之亲,而枪里喷射出的白色的液体,则代表男子的精液……”
苏安被他的一番话说得面红耳赤,转过头来尴尬地看着我。我和她你看我、我看你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就是徐立,一个不按理出牌的矛盾结合体,一个浪漫而富有诗情的人,一个外表道貌岸然、骨子里荒腔走板的人——更严格点来说,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