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总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似乎并不领情。旁边的眼镜男立马打圆场。“要不明天去打高尔夫怎么样？早就听闻赵总的球技不错，还没真正见识过呢。”似乎找到了自己感兴趣的话题，赵总这时才抬起头，问：“去哪儿打？”
夏俊森笑着说：“打高尔夫这样的活动，还是冬冬来安排吧。她最近正学着打呢。”冬冬指的就是坐我对面的那位女子。
冬冬立马巧笑嫣然。“这事儿就包在我身上，明天我安排赵总去球场，打完球，再带大家去我们会所坐坐。”
赵总问夏俊森：“你球打得怎么样？”
夏俊森有些谦虚道：“一般，真的很一般，不敢在赵总面前献丑。”
冬冬立马说：“夏总的球打得不错，他呀，低调惯了，年轻有为，又深藏不露……”
夏俊森瞪了冬冬一眼，目光十足锋利。冬冬立马收了声，说是要上洗手间，优雅地起身，踩着高跟鞋踢踢踏踏地走了。
我也起身上洗手间。实在受不了席间明里暗里的刀光剑影，我对你虚与委蛇，你对我绵里藏针，这样交际应酬的场面，让我深感自己初出茅庐、道行还真的太浅。这么些年，夏俊森就这么过来的？
走进洗手间，只见冬冬正在洗手池旁边对镜补妆，见我进来，便冲我一笑，说：“我等你一块儿出去。”
我不由得多瞅了她两眼，她很年轻，却化着浓浓的妆，一身带不规则图案的紧身花裙子，包裹出美好而结实的身材。呵，这样的女人，正是女人眼中的花瓶，男人心中的尤物。
我们俩一起出洗手间，她热情地挽着我的手，细声问：“你真是夏总的侄女？”
我点了点头。“嗯。”
餐后大家散场，夏俊森嘱咐旁边的眼镜男。“小李，你开车送赵总回宾馆，顺道把冬冬送回家。”
眼镜男得令。“放心吧，夏总。”冬冬那双刷着厚厚睫毛膏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夏俊森。“你呢？”
夏俊森表情淡然。“我还有事。”然后转头对我说，“明欢，我先送你回家。”
我默默跟在夏俊森的身后。冬冬依依不舍的眼神在我脑后火辣辣的，我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夏俊森去取车，我在酒店的大门口等他。当时天已漆黑，三环道上灯火通明，夏俊森开辆黑色奥迪A6，打亮车灯在我的面前停下。原谅我当时见识浅薄，并不认识他开的什么车，只是觉得对于夏俊森这个年纪而言，这辆车的外形实在过于笨拙老气。韩剧里英俊帅气的公子哥，不都是开颜色明亮、造型轻巧的运动跑车吗？
但又不得不说，仔细看，夏俊森棱角分明的脸上确实有着一份他同龄人所没有的深沉老成。十年未见，当年的青涩早已被成熟男人的魅力所掩盖，此时他才二十九岁，依然十分年轻，却早已修得淡定自若的气场。
我上了车，夏俊森问：“你住哪儿？我这就送你回去。”
“定福庄。”我忽然想起，“你不是还有事？要是不方便的话，就给我送到最近的地铁站吧。”
夏俊森说：“没事，我送你回去。”
他发动引擎，嘴角往上一扬，“我就那么一说，只是不想继续陪他们，随便找个借口而已。”
呵，果然如此，我没有猜错。车子掉了个头，一直往东开，我和夏俊森此刻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还是他打破了沉默。“昨天给你打电话那会儿，其实我也正在陪赵总他们喝酒，这个礼拜我都在应酬他们。”
话末，又关心地问我，“刚才你没吃饱吧？”
我连忙点点头。“吃饱了。”
夏俊森笑着说：“肯定没有吃饱。我见你吃得很少，很放不开，我不给你夹菜，你都不敢动筷子。”
“这样的场合，是有些放不开。”我不由得承认。
他面露歉意地说：“不好意思，让你陪着我一起蹚浑水。本来想单独找你吃饭的，恰巧今天又被他们绊住了。”
见我没说话，他继续说：“那个赵总不好打交道，没办法，要找他谈项目合作，只能在他面前装孙子。我们这些生意人啊，平时在人前装大佬，人模狗样的，一遇到比自己强的人，立马夹着尾巴做人。”
我装着不经意地问：“那个冬冬呢？也和赵总谈生意？”
夏俊森顿了顿，说：“冬冬是一家娱乐会所的拓展部经理，做公关的，在男人面前长袖善舞。有时候吧，生意场上需要这类女人的存在，她们在某个关键时刻能起到一些辅助作用。就好比赵总这次来，冬冬帮了我不少忙。”
我说：“她年纪看起来不大。”
夏俊森说：“是不大，其实年纪跟你差不多，只是跟我一样，没念多少书，出来混社会早，显得老相。别看她年纪小小，其实挺势利，第一次见我都不拿正眼看我。第二次我换了个行头，她态度立马不一样。”
听夏俊森的语气，她似乎并不怎么欣赏冬冬。我偷偷松了一口气，恍惚间，听见他问：“是不是觉得太复杂？和你说这么多，你不介意吧？”
我连忙摇了摇头。“不介意，反倒令我开了眼界。”
夏俊森叹了口气，说：“北京这座城市，机会是很多，但真正的机会属于会投机取巧的人。你刚来还不懂，以后就明白了。”
我点点头。
车子下到辅路，停在一个红灯前，夏俊森转头仔细看着我，说：“果然是女大十八变。”
“和小时候比，变化很大吧？”我脸红了。他还记得我小时候的模样吗？那个在他面前忸怩作态的小姑娘，他还记得吗？
夏俊森没回答，岔开话题。“你不化妆挺好的，这是个好习惯，以后也不要学着化，就这样挺好。”
夏俊森的这句话我一直记到现在，除非是某些必须要化妆的场合，我都永远素着一张脸，眉眼散淡地出现在人群中。
他忽然想起来问我：“你昨天出去喝酒，有什么高兴的事，说来听听。”
我说：“找到工作了而已。”
“哦？”车子通过了绿灯，夏俊森接着问，“什么工作？”
我老实回答：“一家文化公司当编辑。”
他感叹说：“你小时候喜欢看书，没想到长大后果然成了一名文字工作者。”
“原来你还记得啊，我爱看书这件事。”我有些窃喜
。“当然记得。”夏俊森说，“其实我现在做的这块，也跟文化沾边。今天你见到的那位小李，之前就是某出版社的老总，现在跳槽过来帮我做市场这块。要不，你也过来帮我？”
我愣住。“怎么，不愿意啊？”
夏俊森笑着说，“薪水不会太高，但也不至于太低，至少比你现在这份工作好。”
如果是别人这么说，我或许会考虑。但夏俊森，我不能，也不愿意。他是我叔，也是我曾经暗恋过的人，在他面前，我“近乡情怯”。
“好不容易来北京，就是想自己独立自主地生活。”我婉言谢绝。
夏俊森想了想，摇了摇头，接着又微笑着说：“其实我理解你的想法，因为当年我也是这么独自闯过来的。不过女孩子和男孩子多少有些不一样，在外头遇到的难题也不一样。”
我正欲争辩，却听他提到我爸老沈。“沈哥昨天一早给我打电话，我才知道你来了北京。你来这么久了，就没想过要联系我？”
“我只是不想给你添麻烦。”我讷讷地笑了笑。
夏俊森说：“怎么会呢？当年我们全家搬到N城，沈哥帮了我们不少忙，至今我还非常感谢他。你这次来北京，他和你妈都非常担心你，拜托我多照顾你。我答应了，肯定会说到做到。”
可怜天下父母心，如果他们知道我对夏俊森有情意在先，不知道还会不会特地拜托他照顾我。
夏俊森见我不说话，接着说：“其实你来北京，我挺高兴的。在这个城市里，我连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人都没有。我爸一直生我的气，接他和我妈来北京住，他也不愿意。哪怕这么些年来，我一直拼命地努力，帮他还清了所有的债，他还是不肯原谅我。”
我安慰他说：“叔爷爷需要时间来说服自己。我想，他也不是不原谅你，他脾气倔，需要找到一个契机来给自己台阶下。”
“唉，这个心结，他放不下。”夏俊森叹了口气。“其实当年的事，我也没放下。”
他指的是当年他私奔那件事，还是和他私奔的那个女孩？我想问，又不敢问。
夏俊森接着说：“这么些年，我在事业上爬得越高，身边的朋友越少，酒肉朋友倒是结交了一大票。”他脸上有些无奈。“那些虚话假话场面话我早就听腻了，你来了，至少我多了个说心里话的人。”
他的一席话，引得我思绪万千。很快就到了朝阳路，在传媒大学附近，我让他停下车。我不想让他知道我住地下室的境遇，便提出要下车走回去。夏俊森说：“我送你进去吧。”
我连忙说：“不用，我答应了室友，要给她在附近买吃的。买完我走回去就好。”
“那好吧。对了，”他叫住我，递给我一个信封说，“这个给你。刚找到工作，这个你留着，肯定用得着。”
我犹疑着接过来，打开一看，信封里装着一叠整整齐齐的人民币。信封不轻，很有分量感。我立马还回去，说：“谢谢夏叔的好意，这个真不用，我现在不缺钱用。”
夏俊森脸上的表情沉了下来。“你不拿，夏叔我可不高兴了啊。”
“这么多钱，我借了一时半会也还不起。”我嘟着嘴。
夏俊森连忙解释说：“没说要你还。”
我语气倔强地说：“那我也不想平白无故欠你的人情。”
“小丫头脾气还挺倔，你跟我还这么客气做什么？再说了，咱俩是亲戚，也就是一家人。亲戚是越走动越亲的，人情是越欠越有的。我们全家还欠你爸不少人情呢。”他开始讲大道理。
我丝毫不给他面子，说：“你欠我爸的人情，用不着还给我。”我们俩就这样僵持着，最后夏俊森无奈地接回那只信封。
他叹了口气，定睛瞅着我，缓缓地说：“明欢，你要记住，在这个城市里，我拿你当亲人，你也一样要把我当亲人。以后不要断了联系，好吗？”
我收回脸上的倔强，故作轻松地说：“那是当然。你说过的，以后有心里话只对我一个人说。”
夏俊森点点头。“好，一言为定。”
和夏俊森的这次会面，使我重新开始审视记忆中那个暗恋过的少年。这一次，我不再是十二岁的沈明欢，我不再是支棱着脖子仰望他、渴望走近他的小女孩。我已经二十三岁，虽然心智尚且不成熟，但早已成年。当年那个只能远远观望的少年，如今我已经能够与他平等对话了，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值得欢喜呢？
是的，我并不贪心。曾经有过卑微暗恋的人，就像一株在角落里孤独生长的植物，只需要拥有阳光、空气和水，还有一点点的爱，就已经足够。
我开始了来北京后的第一份工作，每天从这座城市的东边，奔波至城市的大南边。
幸运的是，当时杂志仍然属于创刊阶段，陆陆续续招了好几个编辑，但最重要的那个主编位置却一直空着，所以前一个月我们都属于群龙无首的状态。人事部的经理高明远还在找猎头四处寻觅主编的人选，他通知我们，在团队正式组建完成前，我们可以多跑跑书店，做做市场调研，好为杂志的创刊做准备。
那段时间我们甚至可以不去公司报到，直接在行政部填一张外出公务条，第二天就可以在书店里泡上一整天。
自从上次见面后，夏俊森没有再找我见面，倒是偶尔会给我打电话。他说他实在太忙了，等有空就过来找我吃饭，还说我如果有什么需要一定要告诉他，遇到困难别不吱声。
在电话里，我听不出这是一种陌生的客套，还是真正发自肺腑的关心。我不想深究这些，能偶尔在电话里听到他的声音，我已经非常满足了。
我不是菟丝花，靠寄生才能存活；我的生命里从来不是只有夏俊森，我身边还有好朋友。周末的时候，我会去找小米。
小米在东四附近的胡同里租了个小院子，院子里有一棵古老的香椿树。小米嫌绿意不足，还买了不少盆栽绿植。一到初夏，绿树红花便相映成趣。小米还养了一只可爱暹罗猫，它时常在院子里钻房梁爬树桠，不亦乐乎。我们在院子里摆上一张茶桌，喝茶聊天，逗弄小猫。那段时间，小米迷上了塔罗牌，她开始学习钻研，给我讲解塔罗牌占卜的寓意，有兴致的时候甚至会拉上我玩一把。
我让小米帮我占卜爱情。小米摆好排阵，让我闭上眼抽一支牌。睁开眼，牌面显示的是“圣杯国王”。
小米用她钻研出的塔罗知识，给我细细地讲解。小米说：“塔罗牌印证的是你的内心。圣杯国王，说明你喜欢的这位异性，有着坚定且敏锐的眼神，处事非常理性、强势，且生活自律，他具有强大的个人力量，能够在自己的领域里不断地成功。他不会轻易地与别人分享自己的内心，除非你足够尊重他。”
我问：“这个人怎么对待自己的感情呢？”
小米说：“他对待感情非常冷静，这是一个比你成熟许多的男人，他非常有深度，且善于付出，懂得满足他人的需求。不过有一点，你抽的这张牌是倒立的。”
“倒立代表什么？”我有些好奇。
小米继续讲解。“倒立的‘圣杯国王’，会展现他消极的一面。这个人曾经受到过感情的伤害，并且难以忘记。他的内心充满恐惧，并且表现出对人性的不信任。如果他再次受到伤害，将会有一些攻击行为，甚至会寻求报复，成为一个不择手段的人。唯一能够获得正面能量的办法，是他必须对过往释怀，学会宽恕和谅解，忘掉那些伤害过他的人。”
小米说的一字一句，我都深信不疑，因为这个“圣杯国王”，令我想到了夏俊森。
我很想知道，夏俊森上次说的，他没放下的心结到底是什么，是什么力量让他一步步地走向今天的成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