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叔爷和宫得富、老涂被编入同一个排。
他们立即加入了构筑工事的行列。
对于构筑工事,我叔爷和宫得富也称得上行家,要如何挖坑才能既省劲又快捷,要如何垒砌才能使自己的掩体舒服一些,他俩都会。可他俩才不愿意把些力气使在这上面呢。他俩各自琢磨着的,就是如何选择有利时机,趁着枪炮儿还没打着自己时,溜之大吉。
新兵们的到来,使老兵们多了许多快活。因为他们既可以在新兵面前摆老资格的谱,又能拿新兵取笑。
“喂,兄弟,有纸烟吗?”一个老兵走到老涂面前。
老涂是不抽纸烟也抽不起纸烟的,他在家里抽的是水烟筒,烟叶是自家种的旱烟。被征丁吃粮后,舍不得带那水烟筒出来,怕丢了那铜制的好烟筒,改抽了喇叭筒。
老涂摇了摇头。
老涂摇了头后,就连那自个儿抽的用纸卷的旱烟都没拿出来请这位老兵抽。这位老兵并没发火,只是围着老涂转圈儿,如看一个怪物:
“呵,穿上了二尺五,连盒纸烟都舍不得买,兄弟啊,你也太小气了一点,现时还不抽纸烟,只怕你以后就再抽不上喽!”
我叔爷知道这老兵不是专为一根纸烟而冲老涂去的,这老兵是在没事找茬儿。这老兵也没有什么恶意,只是要显摆显摆自己而已。接下来,他该在军事技术上教训老涂、出老涂的洋相了。
“怎么样,兄弟,给老哥露一手,敢把手榴弹的盖儿揭开么?”
我叔爷怕老涂吃亏,谁叫自己把他认作是徒弟了呢。我叔爷忙掏出自己的纸烟:
“长官,我这里有纸烟,你抽,你请抽。”
我叔爷故意喊他长官。
这位老兵眯缝起眼睛,看了看我叔爷手里的烟盒牌子,朝宫得富走去。
宫得富一见他走来,脸上立即堆满笑:
“长官,我这有好牌子的,你来一根!”
老兵接过宫得富的纸烟,夹到耳朵根上,又从纸烟盒里抽出一支,叼到嘴上。
宫得富忙替他将火点上。
“你们这三位,一起来的?”
宫得富听着这位老兵故意打起的官腔,心里不禁暗暗好笑,因为这种官腔,他也曾多次打过,目的无非就是吓唬吓唬新兵,从新兵那里得些“孝敬”,让新兵为自己效点劳,像长官使唤勤务兵一样地使唤使唤。
“嘿,是的,是的。我们三人是一起来的。”宫得富故意点头哈腰。
“你们两个,”老兵指了指宫得富和我叔爷,“还蛮灵泛的,不错不错。那位老兄,怎么的就不会说些人话呀?光会摇头,哑巴啦?!”
老兵转过身,看着老涂,伸出右手中指,朝左手拇指和食指弯成的圆圈中穿过去,做了个猥亵的动作。
我叔爷明白那猥亵动作的意思,那是说,哑巴干老婆,直捅,没有别的话说。因为他不会说。
“哑巴也能来我们第十军?真他妈的晦气。”老兵又对着宫得富和我叔爷说,“我们这第十军,你俩知道么?大名鼎鼎的泰山军!蒋委员长亲自命名的!泰山,谁能撼动?老子当年战长沙,就是跟着我们团长,咱现在的师长,与小日本那个斗啊!天上是小日本的飞机,‘呼’地来一群,‘呼’地又来一群,他妈的飞得真低,就从你头上飞过,扔下的炸弹,就在你身旁爆了,那扫来的机枪子弹,‘啾——啾’,你还没明白过来,完了,去阎王那儿报到了。兄弟,怕不?子弹虽说是不长眼的,可它偏认得你们这些新来的呢!”
老兵突然打住,故意地然后双眼死死地瞅着宫得富。宫得富忙装作害怕不已的样,说,那怎么办,怎么办?
老兵瞧着宫得富那害怕的样,哈哈大笑起来。
“兄弟你是个老实人,我就不吓唬你了。怎么办?有什么可怕的。他扔他的炸弹,他扫他的机枪,咱不睬!咱就等着他小日本的步兵冲上来,咱和小日本贴得越近,那飞机的炸弹就不敢扔,机枪就不敢扫,他那飞机成了×鸟!那小日本的凶劲啊,别说,咱还真佩服,冲到咱阵地前的死光了,第二拨又冲了上来,踩着他皇军的尸体,硬是只往前冲不往后退。他妈的还真越打越多,多得咱还真的顶不住了。这当儿,咱老团长,咱现在的师长,吹起了冲锋号……”
这位老兵说的“当年战长沙”,是指第三次长沙保卫战。当时奉令固守长沙的是第十军,军长李玉堂;陆军第十预备师则已编入第十军建制,方先觉任师长。时已为预十师副师长的葛先才又领衔团长,与原三十团团长对调,独当一面。
是日,天刚放亮,日军的炮弹即如暴雨般向三十团南面阵地倾泻,与此同时,日空军每次出动十二架飞机,低空集中于南区,川流不息地轮番轰炸扫射。
所有阵地附近的民房,均被轰炸、起火燃烧;炸弹、炮弹、手榴弹、爆炸后的火药烟,激起的沙土灰尘,与烧房屋之浓烟火焰,混成一片,遮蔽空间,十米外看不清物体。
日军指挥官已下了铁的命令,不惜任何代价,务必在该日攻破南门。
敌步兵如海潮一般向三十团猛扑,一股潮水退去,另一股又迅猛扑来……
从清晨战至中午,攻守双方皆伤亡惨重。
三十团阵地虽仍然屹立,但日军兵力愈打愈多,三十团兵力愈战愈少,已无法支持到黄昏。
在这形势极端危急之际,葛先才孤注一掷,毅然决定弃守为攻,以冲锋号音令全团出击。
他命令各营营长,但听团部冲锋号音,立即开始向日军猛攻,不惜任何牺牲,有进无退,违令者杀!又令团迫击炮连,闻冲锋号音响起,迫击炮加速发射,把所有的炮弹都给我向日寇轰去!然后他才打电话告诉师长方先觉,决计出击,以攻代守。
葛先才从卫士手中接过一支德国造二十响连发驳壳枪,又将一个装满子弹的预备弹夹放入军衣左边口袋里,另数十发子弹放进右边口袋里。
他命令司号长吹响冲锋号。
硝烟弥漫的古城长沙,被日军炮火压抑得喘不过气来的战场上,蓦地,冲锋号角划破长空,其声已不惟嘹亮,更是雄壮凄凉。
团部的冲锋号一响,各营连号兵,十几只军号,各带其部队番号,同时吹响冲锋号音。
霎时间,全团一声呐喊,官兵们跃出掩体,奋不顾身,向敌冲去,杀声、号声、密集的枪炮声,其威之赫赫,势不可挡。
葛先才挥动驳壳枪,率领团部警卫兵、传令兵、勤杂人员,狂吼着直往敌阵而冲,就连送饭的炊事兵,也手执扁担,加入了冲锋行列。
日军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打了个晕头转向,他们弄不清到底来了多少反攻部队,但闻冲锋号声连绵不断,但见密集的迫击炮弹倾泻而下,迎面而来的俱是些敢死队员……皇军的气焰,在这一刻如遭暴雨淋顶,他们也不能不惊慌失措了。忽然间,敌阵枪声全部停止,日军掉头狂奔,跑在后面者被冲锋队员悉数击毙。葛先才率队冲出一里多路,直至水稻田边缘,才以号音停止冲刺。而敌人则全部后撤约二千五百米才停止。
战区司令长官薛岳上将,在湘江西岸岳麓山指挥所见此情景,大喜过望,立即命令岳麓山炮兵阵地,以十五公分重炮向敌狠狠轰击。
“给我轰、轰,狠狠地轰!”
数日来,重炮正因为敌我距离太接近,不敢发射,惟恐误伤自己人。此时大好机会已到,憋足了劲的炮兵听得一声令下,立时重炮齐发,直落敌群。
刚刚喘过一口气来的日军,顿遭天降之轰,群炮覆盖下,抱头鼠窜都无路可走。
“给我接通第十军军部,要李玉堂接电话!”薛岳高兴地喊道。
“李军长,南门外出击者,是哪一个部队?”薛岳问道。
“报告司令长官,南门外出击者,是预十师葛先才全团。”
“攻得好,攻得好啊,葛团长了不起,了不起!我要为他请功、请功!”薛岳说完,感觉赞犹未尽,又叮嘱道,“你把我的话告诉他,告诉他!”
就连葛先才自己也没想到,他此次破釜沉舟、弃守为攻、毅然出击之行动,奠定了第三次长沙会战胜利的基础。当日下午,日军未能再组织起攻击;第二天,对长沙的攻击亦大为减弱,而在黄昏后,国军援军赶到,外围第四军首先攻抵长沙黄土岭,形成对日寇的反包围之势……
葛先才以冲锋号音命令全团弃守为攻、主动出击这一天,是一九四二年元月一日。
当晚,蒋介石发来电令,晋升葛先才为少将;第十军军长李玉堂获青天白日勋章一枚,不数日,李玉堂晋升任第二十七兵团副司令官;预十师师长方先觉少将升任第十军中将军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