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叔爷回到了老家。街坊人都为他叹惜,好好的一个人出去吃粮,回来时却变成了瞎子。
奇怪的是,我叔爷根本就不向人提及他在衡阳的血战,也不提及师长将他派到军炮兵营,和在集镇受到热情接待的荣耀……他什么事也不干,整天恍恍惚惚、若有所思,总觉得有一件什么大事被他忘了。他努力记啊、记啊,还是记不起来。他只是仿佛觉得,那件事格外重要,如果不把那件事记起,不把那件事给办了,他就会遭到报应。
于是街坊人又说,群满爷是想成家了,是在想女人了。只是可惜啊可惜,出去吃粮前不找好女人,不成家,现在成了个瞎子,还会有哪个女人来呢?
街坊人说这些话本是在背地里说的,当着面,能讲他是个瞎子吗?可那天我叔爷在街上如游魂似地走着走着,偏让他听见了。
“女人!找女人!是啊是啊,是要找一个女人!”
我叔爷猛然记起来了。他记起了老瘪说过的那句话。老瘪是在老涂死后说的。老瘪说他妈的只要我们中间还有一个人活着出去,活着出去的这个人就得去照看老涂的女人!活着出去的人要是不去,他妈的就不是个人!
如今,这活着出去的人就是他林满群!
我叔爷一记起老瘪这句话,狠狠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脑壳。他转身就跑到背地里说他想找女人但如今已经找不到的人面前,一把抓住那人的衣衫领子,使劲摇。
我叔爷一边使劲摇得那人东倒西晃,一边说:
“搭帮你,搭帮你,搭帮你讲我要找女人找不到……”
我叔爷一说完,松开抓住那人衣衫领子的手,却又顺势将对方一推,推得那人踉踉跄跄,差点摔倒。
“我记起来了,记起来了,我要去找女人,我要去找那个女人了……”我叔爷叫喊着,走了。
我叔爷一走,被他弄得莫名其妙的那人嘀咕着:
“群满爷,这下不得了,瞎了,又疯了。”
我叔爷从街上消失了。他去找老涂的女人,找水姐去了。
水姐到底在哪里,我叔爷并不知道。但他凭着自己当过兵贩子的灵泛,相信不难找到。
我叔爷想得最多的,倒是如何跟水姐说老涂。
怎么说呢?说老涂英勇战死,可连个立功的牌牌都没有……
老瘪那句得照看水姐的话,更是让他为难。怎么照看呢?要地方上发抚恤金,那也得有个证书啊!
立功的牌牌没有,战死的证书也没有……我叔爷突然觉得,他妈的,这衡阳之战算白打了。因为他联想到了自己,自己被打瞎了一只眼,不也是什么都没有吗?
我叔爷又想到了证人,自己倒是可以当老涂的证人,可谁来当老子的证人呢?况且,自己做老涂的证人,地方政府会相信吗?弄不好,还会说老子依然是个兵贩子。
我叔爷突然愤慨起来,他妈的老子的这只眼睛、这只瞎了的眼睛就是证明!谁要是不相信,他妈的老子也打瞎他一只眼睛!
我叔爷这么愤慨了一阵后,还是被如何照看水姐困扰。如果不把水姐照看好,死了的老瘪说过的话,是会时刻扰得他不得安宁的。
我叔爷猛地下了决心,实在没有办法时,老子就娶了她,让她做老子的婆娘!她成了老子的婆娘,老子还能不好好照看她啊?!
我叔爷这么想时,仿佛所有的问题都已经解决,他不无兴奋起来。他一兴奋,才觉出自己走路走得口渴了,他得找口水井喝水去。
我叔爷发现了一口好水井。水井在一座农户院落外面,旁边有一棵年迈的歪脖子大树,歪脖子大树浓郁的树叶,正好在上空把水井遮掩。
我叔爷朝水井走去。院子里猛地跑出一只狗,凶狠地朝着他狂吠。我叔爷当然不会怕狗,他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那狗却真地恶狠狠地扑了过来。我叔爷弯下腰,佯装着要捡石头,那狗略略往后退了退,又朝他扑来。
我叔爷想,平常农户的狗,只要一弯腰,就会被吓走,这条狗就真的凶哪!于是他扯开嗓子喊:
“有主人吗?快把你家的狗看住!”
院子里出来了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一见我叔爷,竟惊讶地喊:
“瞎子、瞎子,好丑的叫花子!”
我叔爷听了反而好笑,认为是小孩子口无遮拦。而那条恶狠狠的狗,原来也是把他当成叫花子了。“狗咬叫花子”,所以叫花子都要随身带根打狗棍。
我叔爷一边说“我不是叫花子,我只是来喝口井水”,一边走到了水井边。
清冽冽的井水,郁葱葱的歪脖子树;有凉风爽爽地吹过,有井水流到小沟里的“潺潺”;水井稍远处,还有一棵桂花树。桂花的香味,浓浓的直钻鼻孔。
我叔爷蹲下,双手正要捧水而喝,清冽冽的水面上,浮出了他的面影。
我叔爷简直就不敢相信,水里的那张脸,能是他的。
我叔爷使劲眨了眨那只还有光的眼睛,再看——水里的那张脸,的确是他的。
水里的那张脸,瞎了的那只右眼,只有一个空瘪的眼壳,还能看见水里那张脸的左眼,也是往里眍着……脸颊上,被弹片深深划出而又结拢的疤,将整张脸绷得完全变了形……
我叔爷颓丧地、一屁股坐到地上。
我叔爷之所以会颓丧地一屁股坐到地上,是因为他那照看水姐的法子又会落空。他现在这个样子,还能去娶水姐吗?只要见着水姐时,别把水姐吓着就算万幸。他又记起了老瘪说过的话,老瘪说老涂那水姐是水仙,是像仙女一样漂亮的女人……
我叔爷还是完成了老瘪的托付,他终于还是找到了水姐住的地方。只不过,水姐已经不要他照看了。水姐在老涂走后,竟然怀了孕。怀了孕的水姐不会照顾自己,她那疯癫的毛病又犯了,她在外面胡乱地走,谁也不能止住……
水姐是在外面小产而死。
当地人说,老涂离开水姐的前一段日子,水姐并没有发什么疯病。她总是异常地宁静,就只爱一人悄悄地坐着,凝视着小小的煤油灯。不管煤油灯是点着还是没有点着。然而在老涂走后两个来月,水姐突然就到外面疯走起来……
我叔爷说,如果仔细掐算一下水姐又开始在外面疯走的日子,恰好和老涂死的日子差不多。
“哪里有那么巧呢?那么巧呢?她仿佛知道,老涂已经不能回来、不能回来了……”我叔爷说,他当时身上不由地打了个冷噤。
我叔爷回到街上不几天,又消失了。他又记起了宫得富的话。
他得到宫得富的老家去,把宫得富在衡阳的事说给他的家乡人听……
宫得富是被师长“请出山”的人,宫得富是在炸鬼子那像坦克一样推进的火炮时被炸死的,会不会有人相信呢?
我叔爷,不知道。
2007年完稿于新宁舜皇山——长沙——衡阳草桥;
2014年9月修订于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