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老涂要准确无误地扑住那个新兵,并掐住他的喉咙时,那个新兵竟毫不慌张,眼睛直直地盯着扑过来的老涂,连眨都不眨一下,待到老涂就要扑住他的那一瞬间,他只是略微动了动身子,便令老涂扑了个空。
我叔爷已经看出,这个新兵也决不会是头一次吃粮的,这个新兵和他一样,是经常做吃粮这勾当的,而且,此人受过专门训练,不是一般扛“汉阳造”的兵,因为他在略微动一动身子,便令老涂扑了空的当儿,有一只手,在令人难以察觉之际,其实已经将老涂带了一把,只是没有发力,倘若他真的发力,那老涂,会被他甩出几丈远。
扑了个空的老涂一爬起来,又要向那“猎物”扑去,这当儿,我叔爷一个箭步插上,挡住了老涂。
我叔爷虽然身子瘦小,但不是羸弱,他是属于那种瘦筋瘦骨有内劲且爆发力大的人。乡人尝言,像我叔爷这类瘦筋瘦骨的人,床上功夫了得!比之那些身高体大臃胖之人,不知要强到哪里去。我叔爷的床上功夫究竟怎样,不得而知,因为他一辈子都是打单身,没有正式娶过女人。相好当然是有的,但没有子女,而乡人又有床上功夫真正厉害与否,得看崽女是否生得多少之言。
且不论我那瘦筋瘦骨的叔爷床上功夫到底如何,仅他经过数次吃粮的摔打磨炼,打架的本事是绝对有的,否则他也不敢去扯架,更何况扯的是如同猎狗般的老涂和受过专门训练的“新兵”。
我叔爷是不愿意看着老涂吃亏。老涂若再闹下去,真惹得那个“新兵”上了火,他不死也得落个残疾,第二天的大锅饭,老涂就肯定吃不上。
我叔爷将老涂一挡,老涂不能再扑过去了,只是鼓着两只充满血丝的大眼,恨恨地四处巡扫。
那个“新兵”见老涂这模样,不紧不慢地说:
“怎么,想找枪啊?你他妈的会不会玩枪呵?刚穿了两天黄皮子,就要来跟老子较真……”
刚说到这儿,这个“新兵”不说了,显见得他是怕说漏了嘴,将自己吃过粮的身份暴露出来。
“睡觉睡觉。”他躺下了。
躺下的这位还真说准了,老涂就是想找枪,可枪还没发。于是老涂咬牙切齿地说,他就是要拿枪把讲他女人坏话的人打死。
于是新兵们都知道了,原来老涂是个装了火药的闷罐子,惹不得,特别是说不得他的女人。
新兵们不知道的是,老涂在未吃粮前是个猎户,他打猎物打得多,见猎物见得更多,所以他从地铺上向讲他女人坏话的人扑去时,那架势就如同猎狗扑猎物。而如果身边真有枪,他也的确是会玩的。
我叔爷当时也不知道老涂曾是猎户,他只是一厢情愿地将老涂看做是他的徒弟,遂连拉带拽,使老涂返回了他的地铺。
“老涂老涂,我们都不说你的女人了,好不好,你他妈的还是穿着黄皮子睡你的觉吧。”当我叔爷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按着老涂的双肩,要将他按到地铺上时,老涂却猛地一挣,又跳了起来。不过他这回一跳落下来时,竟双手捂脸,嘤嘤地、如同孩儿一般地哭了起来。
老涂这么嘤嘤地一哭,我叔爷想起早先吃粮时听北方老兵说过的一句话,那就是“姥姥死了独生子——没有舅(救)了”。像老涂这么一个窝囊废,也来吃粮,唉!
我叔爷为老涂的窝囊叹气时,那位压根儿已瞧不起老涂的“新兵”又迸出一句:
“你他妈的哭丧!这还没上前线呢,你想要我们都背时啊?!”
我叔爷怕他俩的“战火”又起,便走到那个躺下的“新兵”身旁,坐下,说道:
“兄弟,抽根纸烟不?”
我叔爷刚掏出纸烟盒,这位“新兵”便一把将纸烟盒抓过去,抓住纸烟盒的手指顺势在纸烟盒底部一弹,便弹出了一根纸烟,叼在嘴上。
我叔爷又掏出洋火,这位“新兵”将纸烟盒丢给我叔爷,仍旧是一只手抓过洋火盒,根本不用另一只手帮忙,“嚓”的便划燃一根,将烟点着,狠狠地一口,那烟就被他吸去了一大截。
这掏烟、划火、点烟的动作,都是在战场上一只手受伤后不能动弹的所为。这位“新兵”,可非等闲之辈。我叔爷心里,更有数了。
“兄弟贵姓大名啊?”我叔爷问道。
“宫得富。”
“兄弟贵庚啊?”
“二十又二。”
“长小弟一岁,一岁。”我叔爷说,“宫兄专抽这老牌子纸烟,果然是好身手、好身手!”
我叔爷说的是他们这一行中的隐语,意即是老吃粮的了。
“没钱时只好抽抽这老牌子。老弟你也不在哥哥我之下。”宫得富眯缝着眼,喷吐着烟雾。
“嘿嘿,嘿嘿。”我叔爷笑了笑,对宫得富说出的隐语表示默认。他又摸出纸烟盒,这回是自己先叼上一支,点燃,然后再递支给宫得富,并替他点燃。
“宫兄,老弟我求你一件事。”
“既然是兄弟了,求什么求,有事只管讲。”宫得富吸着纸烟,话说得很气概。
“老涂那厮冒犯了你,宫兄别和他一般见识,有什么事嘛,咱俩好说。”我叔爷轻声地说。
“知道!”宫得富反问道,“你老弟贵姓大名?”
“林满群,乡人都称我群满爷。咱俩以后相互照看着点……”
“好说,好说。”宫得富答道,“那我以后也喊你群满爷。”
于是我叔爷和宫得富都狡黠地一笑,两人皆心照不宣,达成了默契。那就是你也别点破我这个“新兵”,我也不点破你那个“新兵”,咱俩彼此彼此,到时候就都脚底板抹油,开溜吧!
我叔爷尽管多次吃过粮,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兵贩子了,其实还是个糍粑心肠,他怕宫得富依然记恨老涂,便又说道:
“那个老涂,宫兄你看在我的份上……”
我叔爷还没说完,宫得富就说:
“嘿,我知道,他是你的徒弟,你就多顾着点他吧。在外也不容易、不容易。”
是个痛快人。我叔爷放了心。
我叔爷又走到老涂面前,轻声地暗示老涂说,吃粮不可怕,到时候,到时候你就跟着我吧,我保你顺利回家见到婆娘……
这话,我叔爷实在是不应该跟老涂讲的,因为吃粮开溜这种事,得做得绝密又绝密,稳当再稳当,是出不得半点差错的,这是拿着脑袋在耍把戏的勾当。可我叔爷一则把老涂当成个不晓事理的乡里哈宝,二则总以师傅自居,好让老涂觉得他高明,以此获得些自以为是的满足。后来,他果然为此险些掉了脑袋。
我叔爷真把老涂当成了他的徒弟而多方照顾,老涂却似乎并不领情,从新兵训练营直到上了开往衡阳的火车,他就没和我叔爷说过几句顺畅的话。
这不,当我叔爷怀着对衡阳的“恋情”,希望他能回答几句让我叔爷高兴而又得意的话时,他迸出了这么一句:
“去过怎样?没去过又怎样?”
老涂这话虽然火冲,虽然全不是对“师傅”应有的回话,但他终于回话了,这令我叔爷感到兴奋。
于是我叔爷又说起了去过衡阳的那种感觉,又开始来了哎呀呀……啧啧……正当我叔爷说得起劲时,传来长官严厉的话语。
长官那严厉话语的意思是,少说点他妈的不着边际的耍话,留着些精神,准备应付那不可知的一切吧!
我叔爷觉得有点奇怪了,这次去衡阳,跟往常硬是不一样,硬是像真的要和日本人打大仗。倘若是真的和日本人打大仗,那该怎么办呢?
他吃粮的动机是绝对的不纯。他的吃粮,可不是为了打仗。但如果有人以为像他这样的人一上战场,一见到日本人就会害怕,是典型的怕死鬼,那就大错特错了。他这种人只是严格地按照他(们)吃粮的规矩办,吃粮就是吃粮,不要操心便能混个肚子饱。既然只是为了混个肚子饱,别的家国大事就与他无关了。
偏老涂傻乎乎的不懂味,在我叔爷听从了长官的话而噤声不语后,他嘀咕了一句:
“要去送死了还不准人说话……”
老涂嘀咕的这一句,声音实在不大,可带队的长官偏偏就听见了,长官赶过来了。
长官那双如鹰一般锐利的眼睛里冒出了火:
“你是说去送死吧,你他妈的这是扰乱军心!你再这么说些出师不利的话,小心老子枪毙你!”
长官的这句训斥,使得老涂浑身一颤。
我叔爷也仿佛觉得,这一次的吃粮的确不同于往常的吃粮,这一次,只怕是真的要有血光之灾呢!
我叔爷开始有点懊悔,懊悔自己不该老想着衡阳的乐趣,以至于进入了去送死的行列。早知如此,从县城一出来就该开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