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上午六时后，日军如同往常一样，停止攻击。
老瘪伏在地上，嘴里不住地念叨着。他现在念叨的已经不是想喝一碗湖南的壶子酒了。壶子酒，早已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他现在念叨的，是能吃上一口人吃的菜。
他和弟兄们，从开战后的第十天开始，吃的便是爬满蛆虫的酱菜。
爬满蛆虫的酱菜，不仅是他和弟兄们吃，就连方先觉、葛先才他们也只能以此下饭。因为除此以外，别无佐餐之物。
我叔爷说，这酱菜，是衡阳城内两家大酱菜园的。这两家大酱菜园，每家都有几百个露天大酱缸。那规模，在衡阳是数一数二；那品牌，也是衡阳的老大老二。我叔爷在第三次吃粮吃到衡阳时，就吃过这大酱菜园的酱菜。他说那酱菜的味道，嘿，盖过全天下。可是当他从衡阳血战逃生出来后，只要一提到酱菜，他就连连地呸个不停。
“恶心哪，酱菜上全是这么大一条的蛆哪！”
在大战即将开始之际，酱菜园的老板和伙计全都随着疏散的人们离开了衡阳城，无人管理的酱菜园成了废墟。大战一打响，酱菜缸子或因日军飞机轰炸时，盖子被震落，表面为泥土灰烬掩盖；或被敌弹击破……正值炎热天气，酱菜焉能不坏？当第十军军部后勤人员发现这些酱菜缸时，始是欣喜不已，总算找着有盐味的菜了，可走拢仔细一看，缸中皆是巨蛆涌动，令人作呕。后勤人员向长官报告，长官问在别的地方还找到些菜蔬没有，答曰全城民房都被烧毁，什么也找不着，只有这起蛆的酱菜了。长官说酱菜有咸味，弟兄们打仗不吃些咸的不行，把那一缸一缸的酱菜统统运回来，吃时将蛆洗掉、扒掉，吃的人眼不见不就没事了。
于是，一缸一缸涌满蛆的酱菜进了军部、师部、团部……
然而任凭炊事兵再洗、再扒，酱菜里的蛆也不可能全部去掉。我叔爷他们虽然见着带蛆的酱菜恶心，却不能不吃，吃时还免不了恨恨地说，反正是老子吃你，不是你吃老子！但很快，就连这种带蛆的酱菜也没有了。
我叔爷和老瘪他们已是面黄肌瘦，双眼深陷，宛若乡里人说的痨病壳子。
老瘪在念叨着有菜吃就好时，吊着一只手的宫得富叫了起来。
宫得富叫的是，他妈的我们怎么这么哈，守着鱼塘不敢去抓鱼吃？！
原来他们奉命改守的阵地前，有一连串大小鱼塘。鱼塘对面，便是日军。一直守在这里的士兵们虽然早就想打鱼塘的主意，但长官有令，不准下塘捉鱼，防的是日军突然开火，枉自送了性命。
此时，宫得富这么一叫，把士兵们早就想抓鱼为食的欲望煽动起来了。但还是有人说：
“这、这去抓鱼，违犯了军令怎么办？”
宫得富说：
“到了这个时候，眼看着有鱼不去抓，等着活活饿死啊？！”
我叔爷立即跟着说：
“对啊，我们若是活活饿死，鬼子打过来，谁去抵挡？！不过，我有一个可免处罚的办法，我们抓了鱼后，立即给营长、团长送几条大鱼去，再请团长给师长也送上几条……”
我叔爷的话还没说完，曹万全便接了过去：
“林满群的办法好！这样，长官就不会吭声了。官不打送礼人嘛。”
这些曾经的兵贩子，他们的胆子就是比一般的士兵大，歪点子更比一般的士兵多。
就连干过兵贩子的排长也跟着说：
“我看这个办法行。现在的问题是，如何下塘去抓鱼。”
一直没表态的老瘪见排长发了话，从地上站起来。
老瘪一站起来就说：
“既然你们不怕违犯上头的命令，我就不怕对面的鬼子！老子带头，谁跟我去？老子也确实憋不住了，想喝鱼汤了。”
宫得富立即说：
“瘪兄，我跟你去！”
老瘪嗤一声：
“去去去，你宫得富一只手还要捉鱼，别成为我老瘪的累赘。”
我叔爷知道宫得富是故意那么说，好激励别人。他当即站到老瘪身边：
“瘪兄，我跟你去，该没有问题吧？”
我叔爷是看着那满塘的水，他不光想抓鱼，而且想划澡（游泳）。
排长和曹万全也站了出来。
排长说：
“老瘪，这个头还得归我带。上头责怪下来，我担着。”
老瘪说：
“排长，你不能去，你大小也是个长官。”
排长说：
“我这个长官如有不测，你就代替我指挥。”
老瘪说：
“不行，论指挥我不如你！再说，抓鱼的也得会抓才行，我老瘪是抓鱼的里手。我们去抓鱼时，你指挥火力掩护。鬼子若向我们开枪，你得狠狠地教训他们。我们若被打死，你得为我们报仇！”
说完，老瘪、我叔爷、曹万全等五人向着鱼塘对面的鬼子大喊：
“喂，对面的人听着，我们没带武器，我们是下塘抓鱼，你们不可开枪射击！要打，照你们的老规矩，下午六点开始，你我拼个死活。若是你们向我们这未带武器的射击，激怒了我们，我们就要采取攻势，冲过鱼塘将你们全部杀死！”
也不管日军士兵能不能听懂，也不待日军回答，老瘪和我叔爷他们一下滑入塘中，五人散开，各自摸鱼。排长则组织火力，严阵以待，准备应变。
阵地上的人一边盯着对方，一边不时看看塘中，心，都提到了嗓门。
日军，并没有向池塘射击。
也许，他们感到好奇，在自己的枪口下，对方竟然脱光衣服，去池塘里抓鱼玩。
也许，他们对那抓鱼也颇感兴趣。他们也想去池塘里玩一玩，只是没有上级的批准。
也许，他们想到了自己的家乡、自己的儿时……他们在自己的家乡、在自己的儿时，或者就在成为皇军之前，他们也正是这样下塘抓鱼、戏水……
鱼塘里的鱼儿正肥。我叔爷后来回味着在敌人枪口下、生死悬于一线的抓鱼时，竟兴奋地说，衡阳人会养鱼啊，一个连着一个的池塘里全是鱼啊，那鱼儿直往我们的胯裆里钻啊，钻得胯裆里麻酥酥的啊……
我叔爷和老瘪他们每抓住一条鱼，就往塘埂上扔。被扔到塘埂上的鱼扑腾着，在刺眼的阳光下闪着鳞光。阵地上的士兵呼喊着要去将鱼捡回，排长不准。排长命令谁都不许动，枪口得对准对面的敌人。
这一天，老瘪和我叔爷他们安全地返回，每人，都抓获了不少大鱼。
全连的士兵皆兴奋了，他们忙着准备捕鱼的工具，以便第二天捕获得更多一些。
我叔爷和老瘪他们吃到了鲜美的鱼肉，喝着了鲜美的鱼汤。那种好吃的滋味，我叔爷说，那才真正是天下第一！
当老瘪将鱼刺都嚼得一根不剩，将沾有些许鱼汤的搪瓷杯缸舔得干干净净后，他突然提到了一个人。
老瘪说：
“噫，韩在友那小子呢，这么多天了，怎么不见他来阵地上看看我老瘪？！他若来，我老瘪得给他留点鱼汤啊。”
老瘪一提韩在友，宫得富也想起来了。他说：
“对啊，怎么把他给忘了？他该来阵地上，和老子再比试比试枪法啊！”
老瘪立即说：
“你现在只有一只手能活动，还跟他比试个鸟！要比，也只能是我老瘪和他比。”
老瘪这话激怒了宫得富。
宫得富说：
“一只手怎么啦？使驳壳枪难道还要两只手吗？老瘪你别逞能，以前是我宫得富一直让着你，你就以为你真是老大了。哼！”
老瘪说：
“嗬，宫得富，老鼠爬秤钩，要自称自了。来和我老瘪叫板了。你先别说韩在友，就和我来比试比试，怎么样？”
宫得富说：
“比就比！我还真怕你老瘪不成？”
老瘪说：
那就来吧，怎么比？
宫得富说：
“你若真有本事，和我一样，用一只手端着步枪射击。”
老瘪说：
“那不行不行，你是伤兵，我老瘪得让着你点。”
宫得富说：
“不要你让！”
老瘪说：
“我不让着你，弟兄们会说我欺负伤兵。”
老瘪越是说宫得富是伤兵，宫得富就越来气。两人争吵起来。
排长在一边说：
“发宝气，发宝气，刚吃了两餐鱼，又都来劲了。”
老瘪懂得排长那“发宝气”的意思，是带有爱怜地说他和宫得富两人犯傻，他就越发故意和宫得富抬杠。
宫得富气呼呼地说：
“不管来劲不来劲，非比单臂托枪射击不可！就打活靶子，干掉对面的鬼子。”
我叔爷忙说：
“哎，现在打不得，打不得，你们对着池塘对面的鬼子一打，他们还不报复啊？我们就再也休想下池塘抓鱼了。还是多抓几天鱼再说。”
我叔爷这么一说，宫得富和老瘪都不争了，心思又放到抓鱼和吃鱼上去了。这时曹万全又冒出一句。
曹万全说：
“那韩在友说过，他要来阵地上摆弄神枪的啊，被他打死的鬼子，就算到宫得富和我的名下……”
曹万全还没说完，宫得富说：
“人家那是吹牛皮，逗着你好玩的，你还当真啊？！”
老瘪立即说：
“韩在友从来是说话算话的，他绝不会不来的。他莫不是遭遇不测了啊！”
我叔爷说：
“不会吧，他在师长身边，我们这些人还没死，应该还轮不到他。”
老瘪却已经为韩在友担心起来。他自言自语地说，韩在友是我多年的好兄弟，我对老涂说过，等这一仗打完，我就帮他去找韩在友，要韩在友在师长面前替老涂请个假，好让老涂回去看他的水姐。可老涂已经死了，我也用不着要他帮这个忙了……可他，总该惦着我老瘪啊！这么多天了，他不会跟老涂一样吧……
老瘪这话说准了，韩在友的确已经跟老涂一样了。
大战开始不久，葛先才的参谋主任吴成彩就力保韩在友任师特务连手枪排排长，谁知道特喜欢韩在友的葛先才却不同意。葛先才认为韩在友勇则勇，但性格粗鲁，全无学识，不适于带兵。吴成彩说，手枪排整天跟在身边，等于都是卫士；韩在友在平时，不是经常指挥手枪排士兵吗？而且，他和手枪排士兵，相互间情感融洽。我看他当个排长准行。
吴成彩这么一讲，葛先才觉得也有道理，便说，那就让他以准尉代理排长，先试试看。
由是，韩在友由中士升了个准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