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军炮兵营终于带了六门山炮和二千余发炮弹,匆匆上了火车。
在火车的况东况西中,我叔爷又觉得掉了一次最好的机会,如果这个炮兵营真的进驻全州,那离自己的家乡,就不远了啊!全州,我叔爷实在太熟悉,只要在全州一驻扎下来,那逃跑的机会,多的是。可是,可是,那全州又没去成了。
那去全州的事怎么没了呢?我叔爷似乎有点分辨不太清楚了。起先,自己不也是恨那炮兵第一旅的蛮横么?自己不是还想一枪将那个王八团长干了么?其实,如果按照炮兵第一旅的安排,此时,自己不就已经在全州了吗?这么想着,他觉得自己犯了傻,这简直就是不识好歹了。可他又想,如果不是这个第一炮兵旅将他们扣押,自己在桂林不是可以实施逃跑计划了吗?他妈的,他又怨起炮兵第一旅来。
然而,我叔爷又不得不承认,他跟炮兵营在一起的这些日子里,的确有些那个什么、什么感觉(情)了。他吃了好几次粮,进过好几个部队,还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总之,我叔爷在此时,心里仍然不忘他的吃粮使命,或者叫不忘他的兵贩子角色,直到他亲眼目睹了下一件事。
东行的火车在距离衡阳三十余里的三塘站停下来,不能再往前开了。
前方,已隐隐约约地传来枪炮声。
张作祥跳下火车,正想去打听前方的情况,却发现了第十军的老军长、现第二十七集团军副司令官李玉堂中将。
张作祥疾步跑过去。
“报告副司令,第十军属炮兵营营长张作祥从昆明经桂林赶回。”
李玉堂一见是自己原来的老部下,非常高兴。当他听了张作祥接收山炮一路的经过后,眉头蹙成了一把。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他问张作祥。
“带着火炮,进城。”张作祥回答。
李玉堂想了想,说:
“作祥啊,你是我的老部下,我当然非常希望你全营能平安进入衡阳城,方军长也正盼着你们哪。更何况你们还不辱使命,总算带来了六门山炮,这正是衡阳城内急需的啊。可你清楚前方的情况吗?”
“正要请副司令明示。”
“日军先头部队已在东阳渡,渡过湘江,现已与第十军西岸警戒部队发生斥候战。”
“那我立刻进城。”
“根据目前情况,你营在进城途中,定会与敌遭遇,你营自卫力有限,会有危险哪!”
“卑职回来,就是准备一死。危险于我,有何所惧?!”
“作祥啊,你勇气可嘉,但此话不妥。你身为炮兵营长,当考虑得更多一点。万一这火炮被日寇夺去呢?……”
不待张作祥回答,李玉堂又说:
“为保火炮安全,你不如在此地集结待命为宜,一切责任,由我承担。”
“不,不能啊,副司令,我在桂林,已延误时间,若还不迅疾进城,只怕就真的进不去了。卑职必须冒险而行,不惜任何牺牲,成功与否,我一人负责!”
“你让我再想想,再想想。”
作为第十军的老军长,李玉堂知道这个炮兵营和这六门美式山炮对该军的重要性,他当然希望张作祥立即率山炮进城;但作为第二十七集团军副司令官,他既然已经知道了此事,若同意张作祥冒险进城,万一炮失人亡,他难辞其咎啊!
李玉堂踱来踱去,犹豫不决。
“副司令,你就别想了,这事与你无关。我张作祥根本就没有见到过老军长。但我保证:人在炮在,人亡炮毁,绝对不会落入日寇之手!”
“全营集合!”
车站上,第十军炮兵营的士兵们排列成队,一个个脸色严峻。
营长张作祥将前方的情况略作介绍,然后把自己要冒险进城的决心说了出来,并特别请各位连长发表意见。
张作祥的话刚一落音,三位连长皆站了出来。
“营长,冲进城去!”
“营长,城里的兄弟在盼着我们哪!”
“营长,快下命令冲吧!”
三位连长一致主张冒险冲进城去。
紧接着,令我叔爷一世难忘的场面出现了。
三位连长一同跪于地上,喊道:
“营长,我等对天发誓,愿与火炮共存亡,人存炮存,人亡炮毁!”
连长们的话刚一落音,全营士兵一齐跪下:
“愿与火炮共存亡,人存炮存,人亡炮毁!”
誓言,震撼着三塘车站。
枪炮声,越来越近。
张作祥将全营编为两组,一为攻击组,一为护炮组,向衡阳急进。
张作祥规定,若攻击组被包围,护炮组立即将山炮炸毁,而后与敌同归于尽。果然如李玉堂将军所料,炮兵营在进城途中,数度遭遇日军小部队。但在攻击组“敌逢我必死,我亦死”的疯狂冲击下,他们杀出了一条血路又一条血路。
在日军合围前夕,这个军属炮兵营冲进了衡阳。六门美式七点五口径山炮,二千余发炮弹,随着冲进城去的官兵,全被安全带进城中。
如果这个炮兵营途经桂林时,不被“扣留”那么多天,不出现“节外生枝”之事,那十二门火炮全部能提早进城,美式山炮弹能大量运进,以强有力的火炮支援步兵,当可更大程度地造成日军伤亡,减少步兵的损失,延长守城时间。而经过这么一折腾,使得守城之战只打到第九天,山炮、野炮炮弹便全部告罄。其后虽然不定期每次空投四五十发,但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山炮、野炮成了哑巴。炮兵无炮弹可打,只能去充当步兵了。
再则,如果这个炮兵营连六门山炮、二千余发炮弹也未能带进城来,也就是说,如果第十军连这个炮兵营都没有了,其后果更不堪设想。而炮兵营就是抱着“人存炮存,人亡炮毁”,冒死冲进城来的。他们也知道进城后,等待自己的,很可能就是战死,但他们就是宁愿战死!
我叔爷,当时在攻击组中。
我叔爷端着枪,跟着弟兄们,只要一遇上敌人,就是“啊啊”地吼叫着往前冲,他的脑海里,只有“冲”这一个字,飞来的枪子儿也好,爆响的炸弹也好,全不当一回事了。他的全部动作,就是朝着日军,将自己手里的子弹扫射出去,打中也好,没打中也好,也全管不着了;在扫射的同时,两只脚反正就是往前踏,不管是踏着敌人的尸体,还是踏着自己弟兄们的……
我叔爷从他亲眼看着连长们跪在地上,向天发誓,他又不由自主地跟着全营士兵跪下发誓的那一刻起,“逃跑”二字,就再也没在他心里出现。而兵贩子的生涯,也就从衡阳之战开始,再也没有了,永远消失了。因为他即使再想去干兵贩子,他也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