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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青龙湾

青龙湾是北运河的一个支流,由京津间河西务略北的红庙分出,东南流入七里海。与有名的大江大河相比,水不算大,不过当年还无所谓水利的时候,夏末秋初,雨水多的年头儿,站在堤上望河身,一片汪洋,也够吓人的。我的出生地在这条河以南约十里,属香河县,县城在河以北三四十里,因而生活就同这条河有了多种关系。幼年,印象深的是两次渡河进县城和一次决口。都是上小学时候。一次是县里举办小学生学习成绩的观摩会,我被选中为代表,由老师带队,十个八个人,步行赴县城,记得时已冬初,水不深,是蹚水过去。另一次是由地方的大绅士武桓发动,一户出一个人,到县城反对挖河,家里让我去,只记得起早出发,到河边才亮天,人乌黑一片,水深将及臀部,也是蹚水过去的。有往必有返,可是奇怪,回来如何渡过就不记得了。

与渡河相比,决口就成为天大的事。那是一九二四年七月,雨季,河水上涨,家家的壮年男子都要去护堤,集合、催促的锣声不断,敲得人人心情紧张。一天,两天,三天,形势的危险有增无减,终于守不住,由东方略偏北约十里的大口哨村附近决口了。还清楚地记得时间是下午三四点钟,河水下泻的声音如闷雷,不久前锋到村边,只一支烟工夫南河就满了。幸而大量的水奔向东南较低洼的地方,我们村只流到村边就停住了。可是对我的影响是大的,因为已经决定第二天起程往通县、北京去考师范,这一来只好推迟一年。如果不决口,按计划外出去考,比如说,幸而在某校纸榜题名,走上另一条路,生活就不会如现在,入门对稿纸、出门挤汽车了吧?人生就是长此在这样的不定中,顺受也罢。

还是说青龙湾,记忆中决口只此一次,所以对它的印象主要是可亲而不是可怕。可亲,有原因。小者是它美,长长的白沙堤上排列着柳行,使人不由得想到“杨柳岸晓风残月”。还有大者,说来就话长了。我的外祖家在我们村以北略偏东八九里,名杨家场,其北一里就是青龙湾南堤。我幼年时候常随母亲到外祖家住,也就常在村口外望堤上的白沙和柳行,有时到堤上玩,看河水东流,就想到乘船,想到远方。近呢,外祖家也有不少好玩的,或说可怀念的。母亲是外祖母的长女,生在小户人家。院落不大,分为东西两半,只是西部一半,北房两间,西房三间,是外祖家的;东一半归大舅父(外祖行二,大外祖已故);有南房(也面南,中间有门通前院),是许姓的。住房局促,可是院落之西有个小园,可以种菜,还有个井。推想它没有百草园大,可是也可以伴同表兄弟姐妹,夏日看胡蝶飞,秋天捉蟋蟀。

外祖父是个朴实的农民,性格偏于懦弱,尤其到老年,很少说话,总是沉静地坐在炕一头。大概他会做以大麦为原料的糖(也称关东糖),因为我的老(义为排行最末)舅,每年秋后农闲时候还是到蓟县去开糖房,补充家用。外祖母性格正好相反,爽快,精明,要强要好。还不甘于浑浑噩噩一辈子,所以信一种道门,修持,相信死后也不会降到下游。很爱我们,知道我喜欢吃甜的,常给我烙糖饼吃。东屋大舅父人也和善,我对他印象深,是因为夏夜演皮影戏,他经常在幕后,用女声唱才子佳人的故事。其时我还没看过《红楼梦》,又没见过都市的繁华,才子什么样不知道,至于佳人,以为大概就是东屋大姐那样的。关于这位大姐,我在《故园人影》一文中写过,因为不会有新意,决定照抄如下。

说这位,出了村,到东北方八里以外的外祖家,村名杨家场。外祖家也是小户人家,可是地势好,住在村西端路南,出村北望,不远就是运河支流青龙湾的南堤,白沙岭上是一望无际的柳树林。外祖父姓蓝,行二,与大外祖父合住一个院子。我小时候,大外祖父一支只有大舅父、大舅母夫妇和他们的两个儿子。大儿子学名文秀,严氏大姐是他的妻室。这种关系,为什么不称表嫂而称为大姐?说来话长。她是我们村东南某村的人,幼年父母双亡,无人抚育,经人说合,送往大舅父母家做童养媳。童养媳,成婚前的名分是家中的女儿,记得长于我七八岁,所以见面呼为大姐。

其后成年,完婚,农村称为圆房,大舅母说,叫大姐惯了,不必改了,所以一直称为大姐。依旧俗,我出生后常到外祖家去住,到能觉知,有情怀,就对这位大姐印象很深。来由之一是她长得很美,长身玉立,面白净,就是含愁也不减眉目传情的气度。来由之二是她性格好,深沉而不瑟缩,温顺而不失郑重,少说话,说就委婉得体。依常情,童养媳的地位卑下,因为是无家的,又名义为女儿而非亲生,日日与未来的公婆和丈夫厮混,境况最难处,可是这位大姐像是一贯心地平和而外表自然。她结婚的时候,我十岁上下,其后不很久我离开家乡,就几乎看不到她了。可是有时想到她,联想到人生的种种,就不免有些感伤。这感伤可以分为人己两个方面。人,即大姐方面,是天生丽质,而没有得到相应的境遇。就我习见的少女时期说,现在想,她处理生活的得体,恐怕是“良贾深藏若虚”。所藏是什么?也许是“忍”吧?如果竟是这样,那就真如形容某些见于典籍的佳人所常说,性高于天,命薄如纸了。

再说关于己的,也是现在回想,常见到她的时候,后期,她年方二八或二九,我尚未成年,还不知道所谓爱情是怎么回事,可是她住东房,我从窗外过,常常想到室内,她活动的处所,觉得有些神秘。这种心情,可否说是一种朦胧的想望?如果也竟是这样,在我的生活经历中,她的地位就太重要了,《诗经》所谓“靡不有初”是也。但无论如何,这总是朦胧的,过些时候也就淡薄了。一晃到了七十年代初,我由干校改造放还,根据永远正确的所谓政策,我要到无亲属的家乡去吃一日八两的口粮。第一次回去,人报废,无事可做,想以看久别的亲友为遣,于是又想到外祖家的大姐。她还健在吗?于是借一辆自行车代步,路也大变,问人,循新路前往。进村就找到,表兄和大姐都健在,在原宅院以西的小园盖了新房,在北房的西间招待我。大姐年近古稀,仍保留不少当年的风韵。谈起多年来的生活,说还勉强,只是大跃进时期粮食不够,吃些乱七八糟的,胀肚。关心我,又不便深问,表现为无可奈何的样子。

午后作别,她送我到村外。我上了车,走一段路,回头看,她还站在那里。就这样,我们见了最后一面。其后,依照又一次正确的政策,我回到北京,可是从另一个外祖家表弟的口中,间或听到她的消息,都是不幸的。先是她的儿妇被一个半精神病人暗杀,事就发生在她的宅院里。其后是表兄先她而去。再其后是不很久,她也下世了。其时是七十年代晚期,大概活了七十五六岁吧。年过古稀,不为不寿,可是我想到她的天赋,她的一生,总不免于悲伤,秀才人情,勉强凑了一首七绝,词句是:“黄泉紫陌断肠分,闻道佳城未作坟(因不得占耕地)。宿草萋萋银钏冷,此生何处吊媭(《楚辞》,女媭,姐也)君?”算作我虽然远离乡井,却没有忘掉她。

离开这位大姐,也就离开容纳儿时之梦的青龙湾。祸不单行,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家乡的房屋全部倒塌。如果依传统,只有乡井的故居才算家,我就成为无家可归,看青龙湾,在堤上漫步的机会就更没有了。但世间的事也会有始料所不及的,是十年之后,由于某种机缘,我同已经没有城的香河县城的一些上层人物有了交往。上层诸公觉察我有无家可归的心情,就慷慨表示,欢迎我常到县城住,说这里仍是“香河”,就把县城看作家。我当然愿意有个故土的家,于是节令或春秋佳日,就常到这新家走走,住个短时期。住在县城,多有机会出去看看,于是就又看到青龙湾,而且不只一次。

是八十年代后期的一个早春,我初回这新的故土,吃住之外,为了表示欢迎,东道主还安排一次看附近的河道之游。旧文献提到的香河(河水香还是河中花香,没说清楚)不在其内,因为早已找不到了。由城西北起,先看潮白河。河道宽大,可惜水很少。转而南行,西部由北而南是运河。这条河我常见,北到通县,南到天津,都有;还常渡过,如河西务,就是这一次到香河,也是过了运河的桥才入县境的(河西属通县)。面熟,即使也可以看看,总是不新奇,于是重点就放在运河和青龙湾的分合处。东南行,走了一会儿,转西,又走一段路,到了。像是也只能瞭望大片黄沙,并不像地图上画的那样丁是丁,卯是卯。其后是沿着青龙湾往东南走了一段路,想到靠近家乡的那一段,也许还有三四十里吧?总是又看见了。

其后不很久,以某种机缘,我又到故土,在城南的五百户镇住了三四天,下榻于镇西南部的卢家小院。镇南距青龙湾只有一二里,出小院门是个池塘,池塘之南有个小树林,出树林就可以望见青龙湾的北堤。当然愿意去看看。由紫君陪同,去了。走到堤以内,坐在林中的白沙之上,东南望,谈人生遇合,天心与诗意,真不禁有出尘之想。东道主卢家老夫妇朴厚,热情,晚饭对坐饮白酒,其情景也是多年来住都市难于梦见的。三四天很快过去,赋别,填《浣溪沙》一首,词句是:“市井西南一径斜,疏篱犬吠几人家。明窗粉壁梦中花。  妙意丁宁归翰墨,珠帏颦蹙记年华。车尘去处是天涯。”就这样,我上路,离青龙湾以及卢家小院又远了。

没想到还会有机缘。是一九九三年的中秋节,我忙里偷闲,不忘旧梦,到新故土去赏“月是故乡明”之月。前一日到,而“月出于东山之上”的时间则不能提前,暇时过多,如何处理?顺时风,旅游。规划是看开始建的天下第一城,然后是香城屯的古银杏树,最后是新建而已建成的田园式度假村。照规划办理,车早饭后出发,过安平镇,绕名为天下第一的小城一周,南行,至某地转为东行,见河堤,一问,才知道是青龙湾的南堤。香城屯和度假村在河北,要渡河。不久就向北转,上南堤,下河身。我下车,东西望望,沙和柳林依旧,只是水已经是这里一洼,那里一洼。这有如人之衰迟,真不敢回首当年了。当年,下行不远是杨家场,人呢?可怀念的都已是多年泉下了。但究竟是青龙湾,系儿时梦的地方,我还是以堤上树、堤下水为背景,照了相。过了河,车北而转东,竟走进五百户镇。我没有忘卢家小院,当然要去看看。二位老人仍健旺,院内绿窗、院外池塘也依旧,人事有变,也只好安于还未逝去的,也照了相。照是想留,想抗逝去。与定命相比,人终归是微弱的,抗得了吗?

附记:往杨家场的时间记忆有误,应为一九六三年三月,送我母亲骨灰回家之时,其时严氏大姐年刚过花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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