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初至,星辰未起。准许韦昕辞官的圣旨到了,景德帝亲笔写了一堆歌功颂德的话,赐下金银良田若干。
青桐看着明黄色的锦缎,想:若这圣旨早两天下来,大人该是多么开心。
可人生无常,世事难料,景德帝若不是亲眼见到大人病入膏肓的样子,怕也不会真的放大人走。
圣旨虽然来得有点晚,可有总胜过没有。
何况,自圣旨下来,韦府就清静了许多,昨日登门探病的官员排成了长队,今日竟一个都没见。
官场就是如此,人未走,茶已凉。
青桐遣散了大半护院小厮,让人把前两进的院子都锁了,正门也落了锁,只余一个角门一个侧门供人进出。
人少了,杨怀瑜布置的机关显得重要起来。
青梧每夜会带人巡视,察看是否有可疑迹象。
青桐则守着书房门口,整夜熬药。
韦昕的热已经退了,咳嗽也不像起初那样来势凶猛。只是,始终昏迷不醒,即使是青桐喂他喝药或者喝粥,他的眼睛也是闭着,不曾睁开过。
墨发一寸寸斑白,容颜一日日消瘦,气息一点点虚无。
青桐抱着他,替他换衣时,感觉他的身子一天比一天轻,轻的快要没有了分量。
可是他的手始终握着那对交颈鸳鸯,从没松开过。
当天空飞走了最后一只南归雁,当树梢落下最后一片枯叶,两辆毫不起眼的平头黑盖马车自韦府侧门驶出,悄悄出了城。
偶尔经过韦府的路人会不经意地发现,一把大铜锁挂在了门上,而韦府已多日没有人出动了。
寒风起,雪花飘。
景德四年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下了整整三日,这天终于放了晴。
德州城内有一座小小的独门宅院,院子里植了一株老松树,厚厚的积雪下隐约可见黛青色的松针。枝桠间有冰棱垂下来,冬阳暖暖地照射上去,冰棱晶莹透亮,折射出五彩的光芒。
杨怀瑜呆呆地站在树前已是许久。她身上披了件镶白狐毛的灰鼠皮袄,露出里面石榴红的刻丝褙子,褙子的领口处用金线绣着柿蒂纹。墨发绾成堕马髻,上面只插了一对极普通的银簪。
风吹过,吹散积雪无数,扑簌簌落在她的发梢,肩头。
突然就想起韦府的那片松林。
漫天飞雪中,韦昕身披狐皮斗篷,撑着描了工笔山水画的伞,浅浅笑着,“雪下了三日,我等了姑娘三日。”
她迷失在他清贵的笑容里,几乎不能成语。
又想起极乐坊门前那两盏朦胧迷离的宫灯。
白雪皑皑里,马车辚辚驶近,车厢里伸出一只养尊处优的手,攥紧她的腕,“进来。”
她跌坐于他温暖的怀抱中,贪恋淡淡竹香。
还是雪夜,白雪映着月光。
她痴痴望着书房昏黄的灯光和灯光下那个修长的身影。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露出他若有若无的笑容,“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在他清冷的目光里,她有种无所遁形之感。
一幕一幕的情形,走马灯般闪过她的脑海。
去年的冬天,那些有雪有他的日子,那些酸涩无比的夜晚,如今想起来,都是甜蜜。
遥远得无法触及的甜蜜。
真实得难以忘却的甜蜜。
在德州已待了月余。
南宫逸说的没错,给他一副银簪,不出半月,他能还她十副。
一只手镯给了南宫逸,一个月,换了这座宅院。
杨怀瑜不关心钱财是如何得来的。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尽快养好身子,回盛京。
上次晕倒,她病了近十天。
本来是恨着南宫逸的,恨他自作主张替自己取蛊。
可泪眼朦胧里,她看到雪白头发的他笨手笨脚地熬粥煎药,看到他低声下气地求她吃饭,看到他日夜不休地守在她的床前。
心,一丝丝软了。
无论如何,他是年近七旬的老人,也是这个世上,唯一与她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她的祖父。
挣扎着爬起来,哀怨地看着他,“祖父,子蛊没了,韦昕体内的母蛊无法可解。若他不在了,孙女也是不能独活的。”
南宫逸端着汤药的手微微一颤,药汁溅在枯瘦的手上,不疼,却真是难受啊。
他不在乎那个空长着一副好皮囊的孙女婿是死是活,他的眼里只有她的孙女。子蛊虽然于她无损,可体内有蛊,她就不能受孕,一辈子不能有自己的孩子。
他身体极好,再活几十年没有问题。他想报了仇之后,能够有机会抱抱重孙。重孙姓韦还是姓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身上留着南宫家的血,就是他嫡亲的重孙子。
只是,看杨怀瑜的样子,若是没了姓韦的,他恐怕一辈子都抱不上重孙了。
那夜,他点了杨怀瑜的睡穴,将她安顿好,去了盛京。走了一日一夜才回来,韦府空了的事,他没敢告诉杨怀瑜,只淡淡地说:“想去盛京,总得养好了身子。你这副样子,去了又能做什么?”
这话果然入了杨怀瑜的耳,她的身子一天好过一天,甚至比昔日更健壮些。
隔着窗子,南宫逸看着站在树下静立不动的杨怀瑜,不由叹了口气,推门出去,“西月,别站太久,当心风寒。”
杨怀瑜本能地点头,眼中还留着软软的柔情——陷入情网中的女孩子独有的那种软软的柔情。
南宫逸有些恍惚,隐约记起许多年前,柔儿恬淡地对着他笑,在她细弯的眉眼里,他也曾见过这样的深情。只是那个时候,他忙于家族的生意事务,总以为来日方长,并未放在心上。
不曾想,红袖添香的日子如此短暂,一个人独活的日子却如此漫长。宁静的夜里,看着满天星光,听着满山风声,无数次想起柔儿,才开始后悔,当初没有多点心思用在柔儿身上。
南宫逸突然改变了想法,不愿让唯一的孙女再重复自己的老路。既然,她的幸福近在咫尺,何必一定要她放弃。
子母蛊的毒难解,可必定还是有解的。
想到此,对杨怀瑜温和一笑,“西月,想不想跟祖父出门买些物品,明日一早赶路去盛京。”
杨怀瑜温婉的小脸上露出惊喜,“真的,祖父不等在这里报仇了?”
“仇一定要报,可不必急在一时,三十多年都等了,不怕再多等几日。倒是你,没了孙女婿,恐怕祖父的日子也不好过。”
杨怀瑜羞红了脸,软软唤了声,“祖父——”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他的孙女,第一次主动亲近他,第一次在他面前撒娇。南宫逸乐得胡子翘上了天,不就是找到韦昕嘛,就是要了他的老命,他也心甘情愿。
一老一幼互相搀扶着上了街。街上有孩童在玩雪,团了雪球互相扔,偶尔失手打中路人,便惹来一顿臭骂。孩童不以为然,仍嬉笑着继续玩。
南宫逸见状,笑道:“我幼年时,祖父也同我打过雪仗。你呢?”
杨怀瑜笑着摇头,“祖父,我长在尚书府。”
冬天时,夫子沐休停课,她多半跟姐妹们在暖阁刺绣或者在紫英苑写字,偶尔也会在姨娘处练练取物的手法。
玩雪仗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南宫逸笑道:“你想不想玩?”
杨怀瑜有些犹豫,她好静不好动,对打雪仗没什么兴趣,可看到南宫逸兴致勃勃,一脸想补偿她的样子,不由得轻轻点头,笑道:“祖父需得让着我,不许打中我。”
南宫逸朗声大笑,俯身抄起一把雪捏了,轻轻朝杨怀瑜身后掷去,果真没打中她。有孩童过来嘲笑南宫逸笨。南宫逸孩子心性上来,鼓袖成风,激起地上积雪,朝孩童们扑面扬去。
杨怀瑜急忙躲在树后,有孩童跑得慢了,飞雪落了满身,亦不恼,反倒大叫着“有趣。”
南宫逸越发来了兴致,足尖一划,双掌推出,落雪如瀑,纷纷扬扬。这下不但孩子觉得好玩,即便路过的大人也有好奇心盛的,停下了脚步看热闹。
杨怀瑜好笑地看着南宫逸跟孩童们嬉戏,便觉得有一道灼热的视线如影随形地盯在她身上。她恼怒地回视过去,只见街对面站着一人,落雪初晴的日子,只穿了单薄的一件象牙白直缀,看着有些不胜萧瑟。
那人面容沉静,唇角带笑,“我找你找了许久,不想你竟在这里?”
杨怀瑜叹了口气,终是缓缓上前,问:“难道你不曾听说我已死了,还找我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