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为这是个意外?”景德帝不徐不疾地踱着步子,明黄色的衣袍堪堪擦过碧玉的身体。
碧玉想了想,坚定地点头:“奴婢确定。早上韦夫人仍是往日打扮,采薇提到刘大人的嫁妆,青楠说丝线用完了。韦夫人才起意出门。灰衣人挟持她的时候,奴婢看得清楚,韦夫人被点了穴道,青楠看样子也极惊诧,连番出手,不是假的。”
“韦大人对夫人果真如传言般不堪?”
碧玉谨慎地回答:“韦大人对夫人极冷淡,夫人常常去找大人,但大人多半不见。下人们对夫人还算尊敬,并无窜越之举。青楠对夫人也很恭顺。”
景德帝微微颌首,声音温和了许多,“灰衣人长什么样子?”
“须发尽白,看着很老,奴婢不确定多大年纪。脸很瘦,蓬头垢面,武功极高,并无着力的情况下,单手应付碧云与青楠还绰绰有余。”
景德帝点点头,“下去吧。”
碧玉谢恩,起身,直走出御书房,被冷风一吹,才感觉到中衣汗津津地紧贴在后背上,浑身发凉。
景德帝找她问话,问了足足两刻钟,半个字都没提到咽气不久的碧云。虽在意料之中,可到底觉得心寒。她们对皇上忠心耿耿,没想到……
同一时刻,青楠正跪在韦府书房门前等待惩罚,同样跪在她身旁的还有值守正门的两个护院。
好半天,书房的门开了,青桐走出来,冷脸看着护院,“到前院领板子,罚俸半年。”待护院走了,才拉起青楠,“进去吧。”用力拍了拍她的肩头,以示安慰。
韦昕脸色极不好看,嘴唇紧抿成一条线,手里无意识地玩弄着袍边缀着的白色玉佩,“你说那人并无恶意?”
青楠感激地看了青桐一眼,“是,当时夫人点了穴道被那人抓在手里,属下出手有所顾忌怕伤着夫人。碧云却不是,那人躲闪与攻击时,均将夫人护在身侧。而且,似乎对碧云很有敌意。”所以才会断她的剑,杀了碧云吧。
韦昕沉思一下,忽然想到了什么,自抽屉里找出萧如是画得那张肖像,“是这个人吗?”
画像上的人,鬓发蓬乱,眼神阴鸷,赫然便是方才掳走杨怀瑜的灰衣人。
青楠点头,“就是他。属下记得很清楚,那张脸白得瘆人。”
韦昕大为不解,几天前,他在延庆袭击苏和,如今又来盛京,到底意欲何为?思量片刻,看了看青楠,道:“以后别再用剑了。”
青楠脸色煞白,别再用剑,什么意思?是不是她的手保不住了?
求救地望向青桐,却见青桐正迟疑地问:“大人,那咱们如何应付?”
韦昕叹口气,“还是按计划来吧。”
三日后,大兴,破庙。
仵作小心翼翼地看着韦昕,扯着白布的手,怎么也放不下来。
白布下,是具女尸。
脸颊上交错着数道长长的血痕,自眼角到脸颊,很明显是指甲所划。左脸上有些青肿,嘴角旁有血迹。衣衫不整,露出半条雪白的手臂,腕间有刀痕。
韦昕的视线落在女尸发间的银簪上,伸手取下细细察看,簪头隐秘处刻着“银华”二字。手骤然握紧,脸色愈加阴沉,艰难地说了句,“找殓婆替她穿好衣衫,整整妆容,送往盛京。还有报与杨大人知道。”
大兴知县唯唯诺诺地答应,当即吩咐衙役去做,却又将韦昕请至县衙,取出两样东西,“此物非同小可,下官不敢自作主张,还请大人示下。”
韦昕仔细地端详着裁云剑,剑身轻薄,青芒流动。
他还记得,在郾城南宫祖屋,杨怀瑜将他护在身后,舞出一团剑花,击退了鬼面人。那时,他震惊之余却在盘算,如何报得家仇,寻回宝藏。
韦昕拿着裁云剑发呆,知县诚惶诚恐地不敢催促。
韦昕终于吐出一口长气,“此事不宜宣扬,要今早密报给皇上。”
知县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他还真怕韦昕将此事遮掩下去。若事情败露,他就是欺君之罪。
韦昕拿出手中簪子,“此乃本官给夫人的聘礼……”
知县忙道:“大人随意,大人随意。”
韦昕收好银簪,心情并未变得轻松。
今晚,皇上就会知道杨怀瑜死去的消息,他不会再纠结南宫后人了吧。
寒风凄冷,北雁南飞,又是一年秋。
韦府设了灵堂,朝中百官大多来吊唁过,只杨重运没有露面。
景德帝按捺不住蓬勃的好奇心,微服到了韦昕的家。
灵堂里丧幡飘扬,下人们跪在一旁哭泣。
韦昕一袭白衣,墨发低垂,谪仙般立在灵枢旁,面色平静,看不出悲喜。
景德帝悄悄问杜离:“韦大人最近如何?”
杜离谨慎地回答:“大人寝食与往日一般无二,就是以往多喜欢留宿书房,如今倒是在卧室的时候多。”
景德帝又问:“你亲眼看过尸体,可确定是你家夫人?”
杜离想起破庙里衣衫破烂不堪的女尸,回答:“那人虽破相了,但眉眼之间与夫人很像,衣物也与夫人被掳那日所穿一样,头上发簪还是奴才去银华阁定的。夫人前一晚不慎被剪刀伤了手,女尸腕间也有伤痕。”言语之间,分明确认女尸就是杨怀瑜。
景德帝望向人群里依然清贵却带着几分寂寥的韦昕,仍是怀疑,新婚不到一个月的夫人死了,韦昕竟如此沉得住气,不喜不悲。
感受到投向自己的视线,韦昕回过头,惊讶地发现了隐在角落处的景德帝。他环顾一下四周,发现无人主意自己,才不动声色地过来,便要行礼。
景德帝忙拉住他,“爱卿多日操劳,朕甚是忧心,特来看望。爱卿无需多礼。”
韦昕墨眉轻舒,“诸事有下人操办,臣并不劳碌,且正有了借口推辞朝事,可以歇息几日……臣有事启奏,不知皇上能在微臣府里耽搁几时?”
景德帝凝视着他的眼眸,平静的眼底深处,并无半分波澜,神情却极疲惫,心里一软,道:“爱卿有话直说便是,朕今日无事。”
当夜,景德帝宿在韦府,与韦昕谈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君臣两人同乘一辆马车上朝。
下朝回来,韦昕叮嘱青桐,“把没用的物品清理清理吧,过些日子可能要搬家。”
青桐壮着胆子问:“搬到哪里?”
韦昕瞧着窗外纷飞的黄叶,喃喃道:“你说,夫人会喜欢苏州还是杭州?”
杨怀瑜喜欢苏州还是杭州,没有人知道。
也没有人知道杨怀瑜的下落。
这些日子韦府几乎将所有青字辈的侍卫都派出去了,却始终没有她的音讯。
韦昕只知道她还活着,在南面的某一处。
杨怀瑜现在青州。
青州西北有山,名岚山。山上怪石嶙峋山壁陡峭,山下却是草木繁盛一马平川。半山腰,有处坟茔,坟头立着一块石碑,碑上只字未留,只左下方画了一弯细月。
杨怀瑜默默地跪在坟前,只听身旁的灰衣人道:“诚儿,为父愧对于你,愧对你的妻女……你放心,为父定然将那人千刀万剐,替你报仇。”
杨怀瑜起身,“坟你已看过了,该放我走了吧?”
听了此话,灰衣人神色凄然,“你当真不肯原谅我?”
杨怀瑜没好气地回答:“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你是长辈,一时兴起,拿了儿子孙女的命来赌前程,一时兴起又假惺惺地替儿子报仇。做与不做,全凭意气,我又有什么话好说?只想从此过着安生日子罢了。”
灰衣人愕然,须发尽张,瞪视着她,“你不相信我的话?”
杨怀瑜并不惧怕,坦然回视他,“你是南宫逸?”直呼他的名。
灰衣人面有恼色,“嗯”了一声。
“南宫诚是你儿子?”
“不错。”
“你是枫霜阁主人?”
“正是。”
杨怀瑜连问三个问题,灰衣人直认不讳。杨怀瑜浅浅一笑,“既然如此,还要说什么。南宫诚因何而死,枫霜阁又做了些什么,你比我清楚得多。”
灰衣人呆愣片刻,眼中渐渐闪耀出野兽般的狂暴,口中“呵呵”做声,拔足往山顶奔去。杨怀瑜只听远处劈啪作响,似是拳打脚踢之声,又有树木倒地的扑通声。想必他又拿着山上的草木撒气了。
这十几天相处下来,杨怀瑜已经习惯了他每日的发狂。最初几日,她提心吊胆地生怕他杀了自己,或者被他凌厉的掌风所伤,可每次,他意识到自己疯病要发作时,都会躲得远远地。
是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狂态,还是不想失手伤及无辜?
杨怀瑜不愿多想,她的心里满满地,全是一个人的身影。
萧瑟的秋风,吹开了路旁野菊,吹黄了枝头涩柿,不知秋风是否也吹皱了书房后的那面湖水,吹红了落枫山的半坡枫叶?
韦昕清俊的面容不自觉地蹦到眼前,他的浅笑,他的低语,他修长的手指,他微蹙的墨眉,杨怀瑜微闭着眼,长长叹了一声。再睁开,他的面容已不在,面前只有苍山黄叶,以及遥远的蓝天白云。
低头,看到腕间的伤口,伤口早已愈合,只留浅浅一道红印。
手心握紧,静心凝神,试着运功,却丝毫感觉不到真气流动。
这一身凝集着丰姨娘毕生心血的功力,已经尽数散了。
是被灰衣人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