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和自收到韦昕送来的信就昼夜不停地赶路。杨怀瑜终是年轻,加上身体底子好,虽大病初愈,仍一声不吭地跟着挺了过来。
到德州时,不巧下起了毛毛细雨。
待安顿好行装,杨怀瑜提出要到骡马市场看看。苏和很痛快地答应,“好,那还是我们初次见面的地点。”
杨怀瑜没坐车,撑了油纸伞,缓缓走过弯弯曲曲的小巷。巷里酒家白底黑字的酒幡在微风中飘摇,酒香清淡,带着潮气,一如她的心,潮乎乎的湿。
小面摊仍在,遮雨棚下摆着一张桌子,两条长凳。 老板正佝偻着腰蹲在灶前添柴,两口铁锅咕咕冒着热气。
杨怀瑜不顾苏和的诧异,走上前,“老伯,要两碗面。”
老板忙起身道:“好,姑娘稍等,马上就得。”像其他小本生意人一样,客气有礼。他已经忘记了,一个多月前的深夜,她曾来过这里。
杨怀瑜却没有忘,那夜的青槐,那夜的面汤,曾深深感动过她。
面很快就好,均匀细长的面条,碧绿青翠的香菜,香气扑鼻的骨汤。
热气上升,杨怀瑜吸了吸鼻子,“好香”。桌上摆着陶瓷罐子,盛着油汪汪的辣椒,杨怀瑜舀了一大勺,拌在面里,吃一口,辣得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苏和皱着眉将自己面前的碗推过来,“你放得辣椒太多了,吃这碗吧。”
杨怀瑜摇头,“我喜欢吃辣。”
因为辣,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流泪,她可以不必解释哭泣的理由。
面真是辣,可心也真是痛啊,泪眼迷蒙中仿似又看到青槐眼里的笑,“属下跟了姑娘一整天,半点力气都没了。”
青槐是因为她才死的。
吃过面,继续往前走。细雨如牛毛,似花针,密密地斜织着,沾衣不湿。
前面就是骡马市场。苏和睹物思情,“杨姑娘昔日所骑的马,当真不是偷的?”
杨怀瑜没好气的说:“当然不是。”
苏和笑道:“头一天还只一匹马,第二日就成两匹了,你怎么变得?”
怎么变得?那一匹是青槐的。杨怀瑜黯然不答。
苏和却也没有期待她的答案,他的视线落在前方不远处。
一位青衣男子骑一匹瘦马,迎面而来。桃花眼,一字眉,面容端肃,神情冷漠,周身的气度与喧闹的四周格格不入。
青衣人走近,下马,迟疑地看着杨怀瑜,“可是杨二姑娘?”
杨怀瑜微微颌首,曲膝便要行礼。萧如是止住了她,“下官乃私访,杨大人又是下官恩师,杨姑娘无需客气。”瞧了瞧她红肿的眼,气愤道:“皇上知杨姑娘被贼人所掳,已下了圣旨,搜捕瓦剌王爷,秘密处死。杨姑娘这就随下官回京吧。”
苏和笑嘻嘻地拦住他,“阁下想把人带走,还得问问本王是否同意。”
萧如是看着他,“没想到瓦剌贼竟长了副汉人面孔,难怪敢大摇大摆地上街。”
苏和大言不惭地道:“好说,好说。阁下只一人,本王有五人,阁下有几分胜算?”说着将杨怀瑜拉至身前,“何况,杨姑娘未必肯跟你走,对吧,杨姑娘?”
杨怀瑜诚挚地看着萧如是,“多谢萧大人,我一时半会还不想回去,大人费心了。”转身往回走,阿穆急忙跟在她身后。
苏和又打量萧如是几眼,拱手作了个揖,跟上杨怀瑜。
走远几步,苏和的面容变得严肃,“韦大人所言不错,这个萧如是确是我的哥哥。那双桃花眼跟我娘一模一样。”
杨怀瑜问:“萧大人可知道你是他同母异父的兄弟?”
苏和摇头,“韦大人说他只管寻人,其他由我自己来。”
杨怀瑜浅笑,“小王爷准备如何跟萧大人讲,他可会信你?即便信了,也不见得会跟你回去。他仕途正好,不可能放弃。”
苏和微笑地看着她,“有你在,应该没问题。韦大人想置身事外,不是那么容易。”
萧如是的生母是瓦剌的王妃,此事非同小可。韦昕不跟萧如是明说,一来免得萧如是日后灭口,二来免得皇上生疑。
苏和相信自己完全猜中了韦昕的心思,韦昕不想牵扯进来,他却非要将他拉下水。
杨怀瑜悲天悯人地说:“小王爷未免太抬举我了。小王爷稍作打听,就知道韦大人并非真心想娶我,他还巴不得我跟你走了。在郾城,他装出那副情圣的样子只是做戏给我爹看罢了。”
苏和笑笑,“真也罢,假也罢,总得要试试。韦大人若能想法让萧如是跟我回瓦剌,我就放你走。你说,这笔交易,韦大人会不会做?”
杨怀瑜思索一下,笑了,“若我是韦大人,自然是肯做的。”
苏和鼓励她说下去。
杨怀瑜道:“萧如是如今正蒙圣宠,取代韦大人之位指日可待。韦大人只要在皇上面前将萧如是的身份稍提一提,萧如是在万晋就待不下去了。如此,韦大人既除了劲敌,又赢得皇上的信任,而且换了我回去对我们杨家也有恩。更重要的是,小王爷的如意算盘就打不了了。小王爷不是一直想造成韦昕与瓦剌勾结的假象吗?一举数得,韦大人怎会不答应?没准,他正等着小王爷开口呢。”
苏和毫不掩饰对杨怀瑜的欣赏,“你这样一说,我倒是有几分犹豫。用萧如是换你,我亏大了。”
杨怀瑜笑笑,“不到最后,怎能看出谁是赢家?”
苏和不答,看着她的眼神却炽热起来。
刚开始纠缠她,只不过因为她的相貌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后来则是看中了她尚书千金的身份,还有个内阁首辅的夫婿,会是枚极好用的棋子。而随着了解的逐渐加深,却一日日为她的聪明才智所倾倒。
要成就霸业,有一个聪慧机智的妻子无疑是很好的助力。
雨渐渐大了,杨怀瑜的伞有些歪,雨珠顺着纸伞滑落,肩头一片湿。苏和抬手欲拨正她的伞,杨怀瑜闪身躲开,眼中满是戒备之色。
苏和讪讪地缩回手,“本王舍不得你,交易不做了。本王不信,凭我之力,就是将萧如是打晕了也能带回瓦剌去。”
杨怀瑜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远远地丢下一句话,“小王爷可以试试。”
苏和说得出做得到,当夜就派人打探萧如是的下榻之处。萧如是官阶虽低,可到底是内阁成员,又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德州知州自不敢怠慢,派了重兵守卫。苏和不欲将动静闹得太大,只得铩羽而归。
连续两日,无功而返。苏和放弃了捉他回瓦剌的念头,提笔写了一封信相约醉仙楼,找人送去。萧如是不但不赴约,反而派兵来客栈拿人。苏和只得仓促逃走,换到另外一家客栈。
杨怀瑜见怪不怪,道:“萧如是此举实属寻常,你以为世人都跟韦大人一般,不把勾结外贼当罪名?萧如是没有大张旗鼓地全城戒严,已是网开一面了。”
苏和眉头紧蹙,“说不定,这还是因为他顾忌于你,不愿太过强硬。”
杨怀瑜不答话,取了绣花绷子,在窗前穿针引线。
前几日闲得无聊,她去绣坊买了针线,又描了两张花样子,整天窝在客栈里绣花,闭门不出。
苏和见她绣得是并蒂莲花,嘴里“嗤”一声轻笑,“你还真想嫁给韦大人?”
杨怀瑜头也不抬地说:“想不想都得嫁,皇上御赐的亲事,万晋国内人人皆知,若不嫁他,又能嫁谁?何况,韦大人一表人才,盛京不知多少待嫁女子嫉妒我。”
苏和在屋里转了两圈,走了出去。
青楠不会女红,连基本的分线都做不好,只得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杨怀瑜瞧着她百无聊赖的样子,笑道:“若没事,就描花样子。月影喜欢梅花,待我绣好这个,教你绣。”
青楠红着脸,取了纸笔,俯在桌上专心地描。描了片刻,抬头问:“你这个是绣给大人的?”
杨怀瑜没有否认,将丝线对着亮光比了比,“再过几日就是他生辰了。”
青楠恍然,今日已是八月初一了。她喃喃地说:“前两年大人都会去落枫山住上两日,今年也不晓得能不能得空?”
杨怀瑜轻笑,“若他想去,不得空也会去。只是今年,应该不会去。”韦昕说过,前两次去都是为了等与他合曲之人,如今她既不在那里,韦昕自然不肯去。
青楠很认真地看着她说:“杨姑娘认识大人时间不长,倒比我们都了解大人。”
杨怀瑜笑笑,转移了话题,“你我可得抓点紧,否则初八之前,你的梅花就绣不出来了。”
青楠不解地问:“为什么要在初八之前完成?”
杨怀瑜答:“初八咱们估计就能回盛京。届时,你正好交给月影。”
青楠仍是不明白。杨怀瑜解释道:“苏和现在根本见不到萧大人,只能求韦大人。韦大人的条件必是以萧如是换你我回京。没准,韦大人已跟萧大人计划好了,这一两日就上路也不一定。”
第二日,萧如是果然带着仪仗大张旗鼓地回盛京。苏和远远地跟着,不快一步,也不慢一步。青楠越发钦佩杨怀瑜。白日两人在车上睡觉,夜里则点了蜡烛,杨怀瑜一点点教青楠绣花。青楠拿惯了刀剑,现在捏着细针,总觉得捏不住一般,时不时就掉到地上,单捡针就费了不少工夫,绣出来的针脚更是歪歪斜斜参差不齐。杨怀瑜极有耐心,不停地将缝好的拆了,再慢慢点拨。待青楠绣出来的线条勉强能见人了,杨怀瑜才将丝绢箍在绣花绷子上,教青楠如何下针如何起针如何配色如何锁边,如何将丝绢做成帕子。
终于,杨怀瑜的香囊完工了,青楠的梅花帕子也做成了。
萧如是与苏和一前一后进了盛京。
韦昕派人等在城门口,将杨怀瑜送回杨府,却将萧如是与苏和带到了兴隆茶馆。
紫英苑别来无恙,修竹仍是挺拔固直,其中伺候的丫鬟却只剩下采薇与惜荷,还有两个未留头的小丫鬟。
杨夫人歉然地说:“这阵子家里太忙,已让杨洪去物色新丫鬟了。”
看出她的气色不太好,杨怀瑜未敢多待,匆匆告辞出了贞顺院。往花园里逛了逛,却不见杨怀琳的踪影。
采薇低声道:“听说,三姑娘病得厉害。老爷令人将她送到养心寺休养去了。”
杨怀瑜大吃一惊。
养心寺并非普通的寺庙,它地处偏僻,规矩森严,不接受普众香火。盛京的权贵人家偶尔会将失德的女儿或品行不端的妻妾送到那里静养,说是静养,其实是苦修。
杨怀琳到底犯了什么错,杨重运竟然将她送到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