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此时,苏和一头闯进来,“大夫请来了。”
杨怀瑜忙止住他,“先请大夫稍候片刻。”转头看向青楠,青楠不明所以地站在床边不动弹。杨怀瑜知晓她不惯伺候人,自己起身将床旁的帐帘放了下来。
青楠这才省悟过来,面上一红,整好帐帘,才开门请大夫进来。
杨怀瑜隔着帘子见大夫没有取出红线,心里明白乡下大夫未必懂得悬丝诊脉,便用丝帕覆在手上,伸出帐外。
大夫小心翼翼地隔着丝帕,探她的脉息,点点头,道:“这位姑娘怕是连日劳累邪气入侵染了风热,好在姑娘底子好,吃上两服药就能康复。”
苏和狐疑地问:“何为风热?”
大夫微微一笑,“就是平常说的热伤风,姑娘这是汗出不畅,身热不扬,在下开个清热解毒的方子即可。 ”
苏和带着大夫去别屋写药方。
青楠掀起帐帘,见杨怀瑜正盯着床头板上的雕花发呆。
杨怀瑜缓缓回过头,对青楠道:“我这会想睡一觉,待会小王爷送要过来,你倒了就是,不必唤醒我。”
青楠不解道:“姑娘既然生病,为何不用药?”
杨怀瑜倦怠地说:“我想在这里耽搁两日,或许能遇到萧大人。”
青楠想起韦昕的话,佩服地说:“姑娘真聪明。”
杨怀瑜已阖上了眼睛,听到此话,自嘲道:“我有什么聪明,到现在也不明白,究竟如何得罪了你,你老是不搭理我。”
青楠一怔,手里的帐帘垂下,遮住了杨怀瑜的容颜。
子时,月光如水水如天。
小城的人们都进入了梦乡,青楠也熬不住在软榻上打盹,四周一片静寂,偶有虫鸣传来,越发增加了夜的静谧。
杨怀瑜睡足了,起身打坐用功。
屋顶上有极轻微的脚步声。
杨怀瑜正待下床,青楠已拔剑隐在了暗处。杨怀瑜凑到她耳边低语:“没事,自己人。”说着,悄无声息地打开窗子,一道黑影夜鸟般轻盈地飞了进来。
方立定,凌萧就低声问:“怎么生病了?”
杨怀瑜轻笑,“我把所有的衣服都穿上了,蒙着被子出了一身汗,然后用冷水擦了擦。折腾了半宿才病。”
青楠插嘴道:“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杨怀瑜笑笑,“我趁着你打盹的时候点了你的睡穴,你如何能知道。”
青楠心想,难怪她白天总是在睡觉,原来夜里尽在瞎折腾。虽然气恼她给自己点穴,可还是尽职地抱剑立在了门旁,凝神听外面的动静。
凌萧长叹一声,黯然道:“姑娘,我心里很难受。”
杨怀瑜吓了一跳,凌萧一向以打趣她捉弄她为乐,还从不曾有过如此颓废的时刻。她拉住凌萧的衣袖,关切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凌萧不答,盘腿坐在地上。杨怀瑜毫不迟疑地坐在他身旁,再问:“怎么了?”
凌萧靠着她,“没事。”
感觉到肩头的湿热,杨怀瑜没有动,也没有问。过了好一会,才听到凌萧悲伤的声音,“我出生在苏州,两岁那年爹打仗死了。养母萧氏在大街上捡到了熟睡中的我,在我穿的衣服袖袋里有一张写着我的生辰八字和名字的纸。”
凌萧,就是苏和同母异父的哥哥?
原来凌萧并非是苏和所说的失散,而是被她娘亲遗弃了。他的娘,趁着他熟睡,将他扔到大街上,自己走了,去漠北结识了瓦剌王,过着富足的生活一直过了二十年,现在快死了,良心发现了,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儿子了。
杨怀瑜既气愤又心疼,气愤得是,凌萧的娘竟如此狠心抛下他二十多年不管不问;心疼得是,凌萧知道了自己的娘还活着却始终没来找他,他该是何种感受。
凌萧抱着她,低低道:“我一直以为她死了,所以才不来找我。五岁的时候,养母带我去安康,她在罗家作些浆洗的活计,偶尔也会带着我去。罗四爷有个不得宠的侍妾朱氏,对我很好,时常唤我去她的小院,教我读书,也教我功夫。她说她有个女儿,跟人跑了,许多年没回来,也不知过得好不好。”
杨怀瑜联想起杨重运曾经说过的往事,问:“那个侍妾是我的外祖母?”
凌萧点头,“她出身江湖世家,在罗家很为人瞧不起,又加上她性情爽直,常常得罪人而不自知,所以极不得宠。我认识她时,她已年过四十,自己住着一个偏僻的院落。后来,她资助我读书,让我参加科考。我本姓凌,养母姓萧,萧如是这个名字还是你外祖母替我取的……姑娘长得其实很象她。”
所以,凌萧一直暗中关注她,保护她,甚至不惜置身极乐坊。
杨怀瑜有点想哭,抓起凌萧的衣袖擦了擦眼泪。
孩子气的动作逗笑了凌萧,他看着月色下杨怀瑜散发着柔光的脸,轻轻地说:“我来是想告诉姑娘,我打算跟苏和去漠北。”
杨怀瑜一愣,随即点头,母子天性,血浓于水,是割不断的。
凌萧拍拍她的头,“我不是为她去的。我想在瓦剌王宫里更容易探听到瓦剌的部署情况,南宫逸想从瓦剌借兵,必然还会去交涉,或许比跟在苏和身边更稳妥点。”
杨怀瑜迟疑片刻,问道:“韦昕是何打算?”
“他没说什么,就提了提苏和找人的事。还貌似无意地说了句,还差一个月到八月十八,不知道能否如期成亲。”
杨怀瑜脸上一红,疑惑道:“他怎么知道你是苏和的哥哥?”
凌萧脸上露出不屑地表情,“他调查过朝中很多官员,不幸我也在其中。你这个夫君,就是只老狐狸。姑娘可要当心,别让他把你卖了,你还替他数钱。”
杨怀瑜尴尬地笑笑,回头看了看青楠,果然青楠的脸色极为难看。她低叹,“我不想让你去冒险。何况你在万晋前程大好,官路亨通,就这样放弃了?”
凌萧淡淡道:“我做官一是为了遂你外祖母的心愿,二是为了养母过得舒心。如今,她们都去世了,我也没什么牵挂了。现在,只有姑娘是我唯一的亲人。老狐狸对你还不错,你嫁给他,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我已经决定了,就等老狐狸给苏和回信,然后我找个合适的机会露面就行。”
杨怀瑜思量片刻,最终什么话都没说。
凌萧倒是笑着说:“前天夜里见到月影了。他从什么时候追上来的?”
“从我被劫持那刻,他就一直跟着。因为苏和的随从功夫不弱,他不敢跟太近。”
青楠脸色变了变,月影竟一直跟着她们,难怪杨姑娘被劫持那天,始终不见他露面,原来他们一早就商量好了。想到那个沉默寡言,却有着一双深沉眼眸的男子,青楠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既恼他当日鲁莽削去她半缕头发,又怜他道歉时手足无措的窘态,更恨的是,他对杨姑娘亲厚呵护,见了她却总是冷淡疏离。
杨怀瑜自然不知青楠心里的起伏,仍专注地跟凌萧谈苏和在郾城好像见到南宫逸的事情。凌萧却不吃惊,只皱紧了眉头,道:“看来我要尽快在苏和面前亮相,早点加入你们。等走到盛京,你就回府准备成亲,其余的事交给我就好。”
杨怀瑜敷衍地说:“到时候再说,反正此事若不解决,即便成了亲也过不安生。”
凌萧并不勉强,紧紧抱了杨怀瑜一下,复从窗口飞了出去。
青楠走上前,拉起仍坐在地上的杨怀瑜。
杨怀瑜虽是自己找的病,可还是真的生病,没吃药,又坐在凉地上与凌萧说了这半天话,只觉得身重倦怠,脚步虚浮,连走到床前都有些困难。
青楠握着她满手心的汗,冷冷道:“就算姑娘与萧大人感情好,好歹也体谅体谅属下的难处,若大人知道,指不定怎样处罚我。”
杨怀瑜虚汗淋漓,仍强笑着说:“届时让月影替你受罚就是。”
青楠扶她上床,一边道:“姑娘又知道什么了?”
杨怀瑜躺好,报复般冷冷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月影的荷包里放着一缕头发,也不知是谁的。”
青楠“呀”了一声,着火似的逃得老远。杨怀瑜想笑,又有些力不从心,终于沉沉地睡去。
杨怀瑜在客栈住了三日才勉强能够上路。到徐州时,苏和接到了韦昕的信。信里只一张户贴,上面写着:
姓名:凌作义
年龄:23岁
原籍:苏州府吴县
家庭成员:孙氏
年龄:20岁,
与户主关系:夫妻,
子息一人,凌康,尚幼。
家庭财产:正房三间,下等薄田200亩,驴两头,牛一头。
……
上面还有吴县知县的印章。
最底下,韦昕缀了一行小字,宣泰二十六年,凌康被萧氏收养,现改名萧如是,任翰林院修撰,内阁群辅之一。
苏和神色不定地看完信件,问杨怀瑜:“你可听说过萧如是此人?”
杨怀瑜道:“萧大人乃当今皇上御笔钦点的状元郎,三元及第,万晋国谁人不知。当年桃花宴,他所作的桃花诗与韦昕所作不相伯仲,在盛京广为流传。”
苏和喃喃道:“他有可能是我的哥哥吗?”
杨怀瑜状似无意道:“是不是看看就知道了。你们若是一奶同胞,总会有相像之处。”
苏和点头,“最直接的法子就是最有效的法子,我竟没想到这个。”
杨怀瑜讥讽道:“小王爷心思曲折,能拐十八个弯,这样拙劣的方法哪能进得了您的脑子。”
苏和并不在意,只笑着说:“如此又得麻烦韦大人了。”
杨怀瑜道:“这岂不正合了小王爷的心思,既能见到自己的兄长,又可以将韦大人脱下水。韦大人虽说没替王爷运粮草,可与王爷书信往来,若被人知道了也是死罪一桩。”
苏和笑得灿烂,“你倒是了解我。这一举两得的事,何乐不为。只等两国交战,韦大人的书信立刻成为他通敌叛国的证据,你也就别惦记她了,好好跟我共享这大好河山吧。”
杨怀瑜“嗤”一声笑,“青天白日的,小王爷就别做梦了。韦大人坏事做得多,一时半会死不了。即便他死了,我就是守寡一辈子,也不可能嫁给你。”
苏和凑近她,低声道:“杨姑娘,咱们一路走着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自动送上门来安得是什么心。你且记住,送上门的,不要白不要。”
杨怀瑜瞪着他,分不清他的话是真还是假。
难道他真的知道她一路跟随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