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不许抽烟。”我放下手中的病历簿，横了眼坐在沙发上的张沐森。
“这是你办公室，又不是诊室，那些规定不受用。”张沐森轻佻地笑笑，没有停止从烟盒里拿烟的动作。
我扫了一眼他略微有些焦黄的手指，走到他身边坐下。“最近抽得很厉害啊。”
他缓缓吐出一个烟圈，缭绕的烟雾遮住他的面容，他的脸上是让人解读不了的表情。
“打算怎么办？”我轻轻向后倒去。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将头靠到沙发上。
“还没想好。”他狠狠地吸了一口，半截烟灰落到了地面上，然后缓缓凋零成几瓣。
“清洁工具在墙角的柜子里。”我淡淡地说道。
“……苏扬，你有洁癖吗？”张沐森轻笑出声。
“我如果有洁癖，你每次走后我就该消毒了。”
“谁说你温和守礼的？假象，绝对的假象。”张沐森苦笑着熄灭了烟蒂。
“对待你，有必要像春风般温暖吗？”我轻轻瞟了他一眼。
“你现在这种语气倒是让我想到苏浅青了……别说，你们俩还真挺登对。说不过你们，我认输。”张沐森耸了耸肩。
我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对了。”张沐森的表情忽然有些戏谑：“你猜，我前些日子相亲碰到了谁？”
“你会那么听话去相亲？这我倒是有些意外。”我轻笑。
“没意思，不好好回答我的问题……早知道你这么不在乎，我就把她拿下了。”张沐森一脸坏笑。
我忽然意识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相亲的对象，正是你朝思暮想的那位。”张沐森调笑着开口。
“她会去相亲？为什么？她看到是你以后怎么说的？”我连忙问他。
张沐森压抑了一会儿终于低低地笑出声来。“苏扬，都说你无懈可击。要我看，你还是有弱点的。”
“说正题。”我咬牙切齿地看着他。
“呵呵，就爱看你这副样子……很明显嘛，她也是被家里逼的。她到那发现相亲对象是我以后，相亲宴就变成了茶话会。”张沐森呲着一排小白牙冲我挑眉。
我这才松了口气。
“苏扬。”张沐森忽然收起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正色望向我。
“怎么了？”
“到了该下决心的时候，千万别犹豫。”他一字一句地说：“你跟我不一样。她对你有情，你们隔着的不过是时间。感情是瞬息万变的东西，抓住时机，就不会错过。”
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用拳头比了下他的右肩。“放心。你也是，加油。”
……
我看着忙里忙外的夫妇俩，心里很过意不去。同时却也生出一种无法言说的幸福感。
上午在医院的时候，我碰见了浅青的家人。看着她母亲一脸的焦急，我上前略一询问才得知是她的姥姥出了事。骨科的大部分医生都参加学习调研去了，而他们来的时候也正是医生换班的时间。他们顿时手足无措，一时间耽搁在那里不知怎么办才好。我第一时间打电话给骨科当班的医生。随后把老人送到了急救室，做了简单的应急处理。前前后后忙了一段时间，老人的状况终于稳定下来。而浅青的母亲很热情地拉着我到他们家做客。我推辞不过，便有了面前的场景。
“哥哥。”浅青的小外甥扯了扯我的衣角。
我把他抱到我的膝头，轻轻捏了捏那胖嘟嘟的小脸。
“哥哥是小姨的男朋友吗？”小家伙眨着一双乌黑水亮的眼睛望着我。
我却哽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回答。
“哥哥？”他晃着我的手。
“轩轩为什么会这么问呢？”我迎上那双清澈的眸子。
“因为，哥哥看小姨的时候会笑。哥哥笑得很好看。轩轩喜欢哥哥，也喜欢小姨。所以，哥哥一定也喜欢小姨，小姨也喜欢哥哥。幼儿园的小朋友说，男女朋友就是两个互相喜欢的人。”可爱的小娃娃扳着指头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被他那混乱的逻辑绕得哭笑不得，我摸了摸他的头，内心里却抑制不住地掀起了波澜。
这时浅青回来了。
听到浅青母亲的调侃，她的脸瞬时涨得通红。我噙着笑意静静地看着她，把她此刻动人的神态牢牢地印在脑海之中。
饭后，她的母亲执意让她送我回去。下楼后，我却向她伸出手，要来了车钥匙。
浅青是个不轻易显露自己情绪的人，但我却总能感觉到她内心若有若无的起伏。比如，今天。
我没有开口询问。她识大体，懂进退。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能够把握好分寸尺度。言行举止堪称完美。何况，浅青原本就是个不习惯与别人分享心事的人，与其问出让她尴尬语塞的问题，倒不如给她一点空间，让她自己将那些思绪好好理顺。
在她的公寓楼下，我把钥匙交还给她，然后向她道别。
她的嘴唇嗫嚅着，还未说出什么，视线却在我身后的某个地方定格。
我随着她的视线望去。
心里蓦地就有些失落。她的心，终究还是向着那个人的吗？
我看着浅青眼里猝不及防的脆弱，心里忽然就心疼起来。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无法忍受她受到一丝伤害。哪怕她的视线不是投向我，哪怕她的黯然神伤是为了他人，哪怕她执拗地固守自己的内心，哪怕我的心比她的更痛。
我下意识地握住浅青的手，扶着她回到她的公寓。
我看着她窝在沙发上流泪，看着她躲在角落里发呆。
我知道，这是她为自己系上的结。纠纠缠缠，丝缕纵横，她用悲喜交加的往昔为自己系了一个他人无法打开的心结。
唯有独自面对。
我知道她有听音乐的习惯。于是走到屋中的CD架旁，伸手取出那张她曾经百听不厌的《WONDERLAND》。
我静静坐在她身边。听着她的呼吸变得清浅均匀。
轻轻把她抱到了床上。我看着那张无邪的睡颜，终于，克制不住地在那薄薄的眼皮上落下一吻。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没有与她联系。她需要时间去沉淀，需要时间去认清自己的内心。所以，等待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无论结果怎样，只要是她的选择，我都会无条件接受。
……
前一晚轮到我当班。凌晨时分，接班医生来与我替换。我刚穿好衣服准备离开，却看到了被送到急诊室的浅青。
我第一时间奔了过去。
一番救治后，她被转移到了普通病房。
我坐在床边，看着她凹陷的眼眶，深陷的两颊，心里又急又气。
我拒绝了护士的提议，该死，看着她这副样子，我哪里放得下心回去休息！
黄昏时分，浅青终于清醒过来。
我看着她孱弱的身体，望着面上那虚弱的表情，心里止不住地泛着陈杂的情绪。
在听到她的“我没事”那一刻，我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对她发了脾气。
看着她惊讶又无助的表情，我深深地吸了口气。
我在心里怨恨自己的冲动。对现在的她发火，是一件太不明智的事情。
气愤与心疼交织在一起，心里乱成了一团，在这种状况下，我选择转身离开。
浅青却抓住我的衣角。
身体不受控制地停在原地。
我听着她弱弱地开口道歉，那声音中除了有气无力，更多的是一种算出无奈。
没有思考，没有停滞，我轻轻拥住了她。
她有些慌乱地向我解释她的内心。
一句“我等你”，说出了我的心声，也止住了怀里那个人的不安。
良久，她的手环上了我的腰。感受得到她身体的重量，我的眼底终于浅浅地湿润了。
七年之后，她的气息，她的身心，终于再一次完全交给了我。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频繁地一起出入各种场合。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顺理成章。谁都没有对我们的关系作出定义，但彼此却又是心照不宣。能够与浅青走到这种程度，对我而言，已经是莫大的幸福。我不是妄自菲薄的人，我只是对最实际的幸福怀揣着最质朴的感激。
当得知我要到上海参加为期半个月的学术研讨会时，浅青对我说要去机场送我的话来。
我一怔，然后心下便是止不住地窃喜。
这些日子以来，我们的关系一直是循序渐进。虽然不是突飞猛进，但也是稳中有升。我看得出她的变化。虽然还是会羞怯，虽然还是会不安，但浅青望向我的时候明显已经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温柔。这样的表情，在七年之前，就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里。时隔这么久，能够再度看到那种女儿家的害羞之色，我心中弥漫得都是温暖甜蜜的气息。
“嫂子，你可一定把你们家苏扬看紧了啊。我们医院的小护士半数以上都暗恋着他呢！”年轻开朗的外科医生调侃道。
“你这不是给嫂子施加压力呢吗！再说苏主任对嫂子一心一意，其他人根本入不了眼！”另一个同属外科的医生笑道。
平日里关系不错的副主任笑着开口：“要我说，嫂子，你们两口子是情投意合了，可还剩下我们这一群和尚呢！你看看你认识的人里面有没有差不多的人选，给咱们也介绍几个呗？好资源要共同利用啊，我们是自家人，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纵是见惯了大场面的浅青也被他们的一席调侃弄得不好意思起来。她缓缓抬眼，用求救的目光望向我。
我扬起嘴角，笑着为她解了围。
一番叮嘱过后，已经到了登机的时间。
我低头看着她还微微晕染着粉红的面颊，心中情动，忍不住将她拥入怀中。
随后，带着几分不舍，带着几丝眷恋，我向她挥手道别。
浅青，你可知道，现在的我，只怕自己会更幸福。
因为，我已快要于你所给予我的幸福中溺毙。
